谢颐城

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很难想象芦苇荡的美丽景观：芦花吐白，绿水上像浮起一层霜雪；又像是从水天交界处涌出的一抹白云，铺天遮水。这并不是《蒹葭》的规定情景，但对解读这首诗却是必要的前提。

《诗经·秦风·蒹葭》在“诗三百”中无疑是最优美的诗篇之一。但，这首诗中有两个疑点，三千年来却被读者忽视。

其一，“白露为霜”是个可疑的句子。露和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候现象，露不可能凝结为霜，同样，霜也不可能再转化为露。二十四气，在白露，秋分，寒露之后，才是霜降；中间隔着三个节气，约四十五日。露近于雨，故有雨露一词；霜近似雪，故霜雪可连类并用。《周易·坤》卦初爻曰：“履霜，坚冰至。”显然，一过霜降，便离冰雪之冬门不远了。陈子展教授的《诗经直解》，把“白露为霜”译作“白露已成霜”显然犯了直解和望文生义的毛病。

其实，“白露为霜”应是“白露未爽”的讹写，从两个方面可以论定这一点。一，由重章迭句的句式分析推论，“白露为霜”和后两章的“白露未晞”，“白露未已”的句法应是一

致的，应是白露未“爽”。二，爽有干燥爽快的含义，如“爽身粉”便起去湿干燥的作用；“天高气爽”，本是指秋天气候干燥爽快的特征。由此我们可以论定：白露“未爽”和“未晞”、“未已”一样，是指白露未干。爽有干义，山东潍坊方言至今仍有“爽干”一词。新出版的《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辞典》，在爽字条下各立十多个义项，惟独没有揭示爽有干燥的含义，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缺憾。

其二，“蒹葭”是连绵词，不能分开解释。《说文解字》释蒹为“雚之未秀者”，释葭为“苇之未秀者”。“未秀”是其共同特点。其实，蒹葭和尴尬是同源词。《说文》释尴尬为“不正”，其本义是指瘸子走路左右摇摆；现在多用来形容左右为难的处境。由此，我们可以推论，蒹葭是指芦苇的某种状态；老大不小了，可尚未吐秀，即介于半成熟和成熟之间，就像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一样。

芦苇一般于夏秋之交开花，因此，《蒹葭》一诗的规定情景不会晚于白露节，即已初见白露，可芦苇尚未吐秀。

这样，我们便可理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未爽）”这两句诗潜含的特定情景了。试想象：清晨你来到水边，远远望去，芦苇荡里白得耀眼，你原以为是芦花吐白；可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是白露造成的假相，芦花并没开放。于是，期待已久的欣悦，立刻又化为乌有。这种并不常见也不罕见的错觉，构成一种象征：即假相和实质的对立，对本诗所表达的主题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本诗欲表达的中心内容。即抒情主人公日思夜想，不远千里所追寻的意中人——“伊人”，被告知就住在这里——“在水一方”，这句诗似乎提供了“伊人”的确切住址。可当你来到水边，亲自去体味“在水一方”这一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时，你才知道，这种“在”是毫无意义的。水天茫茫，无边无涯，到处长满密匝匝的芦苇，要想在这芦苇荡里找到一个人，真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这正是三千年前《蒹葭》作者所遇到的窘境。当我们不远万里，为追寻我们的梦中情人来到这里，而且获悉，我们的意中人就住在这里，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可就在我们感到她近在咫尺时，突然发现她又远在天边。芦苇荡深不可测。她就在这里，可到底在哪里啊，又像在水中央一样渺茫。后两句的困惑便这样产生了。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于是，蒹葭和伊人这两个意象便具有某种类似性。结满白露的蒹葭，远远看去，造成芦花开放的假相；而“在水一方”的伊人，走近一看，却失去了确定性。由此可见，“在水一方”和“白露为霜（未爽）”一样，都是引起错觉的含混信息。

唐朝诗人贾岛受这首诗的启发，写出他的不朽名篇《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的“只在此山中”的困惑，和本诗的“在水一方”的困惑如出一辙。这是自古以来追求者的悲剧。而《蒹葭》作者在三千年前便已发现它，并把它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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