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增  

  高考作文命题组对于什么是“话题作文”本来就一窍不通，他们所擅长的，是八股命题。由于对今年高考作文题的担心，笔者曾写了一篇《警惕八股僵尸的复活——谈高考作文命题》，发表在本站。此文的核心在于提醒大家关注高考作文命题的程序乃至深层次的命题组的合法性。悲哀的是，笔者不幸而言中。几百万的考生，面对这样一个题目，其不幸又何如！

再不追究命题程序，我们的语文，将被彻底扼杀！

首先，请考试中心的官员们公示命题组成员的资格，其次，请公示出题程序，再次，请公示评估机制。

连着三年出八股僵尸题目，这绝不是失误！

警惕八股僵尸的复活

——谈高考作文命题

文增

“陈词滥调”、“千篇一律”……每年高考过后，关于考生作文的整体评价总不外乎这些贬义词语。而在罗列了这些贬义词后，评论者又都不忘补上一笔“八股样式”。可是，把八股的帽子扣在学生头上，无论如何，都是有失公允的。

一

八股文作为一种被淘汰的文体，因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一文而臭名昭著，家喻户晓。那么，究竟何谓八股？八股为何成了陈词滥调的代名词，作为“套子”、木乃伊、“文字垃圾”而遭到淘汰？实际上，单纯按照毛泽东的那篇文章来理解，对八股文的认识是有偏颇的。

八股文的渊源，内容上一般常追溯到北宋的王安石等的“经义”；破题等技术方面，又可追溯到“律赋”等文体。这种内容与形式的杂交发展较慢，到了明代初年才始有正宗的八股文的雏形，至清代后期，八股文才正式作为一种应试的文体固定下来。而八股文的最终被淘汰，其原因并不在于其语言组织形式，而在于其命题及命题指导思想的僵化腐朽。

八股文的破题、承题乃至起讲，可以看做是一段，俗称“帽子”，而破题部分即是立意，或者说是作文的主题。从提比开始的八股四比，可以看做是分析问题，最后的束股部分可以看作是结论，照应上了我们现在常说的“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启功老先生有言：文体来自语言次序，某种常见的次序又多是实践中选择出来的。选择的标准又是由效果好而定的。为了说明这个道理，他还举了个具体的例子：导游者向旅游人介绍：“今天游燕京八景”（破题），“八景是本市的名胜古迹，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承题），“它们有的在市内，有的在近郊，游起来都很方便”（起讲）。A景，b景（提比），“太液秋风不易见，金台夕照已迷失”（小比），c景，d景（中比），“卢沟加了新桥，蓟门换了牌址”（后比），“今天天起气很好，八景全都看了”（束股，收）。并在例子后评道：哪个旅游人会向这位导游抗议说他作了八股呢？而即使是从字数这个细枝末节的要求看，早期的八股文也无严格限制，“有人作二三百字的短文，有人作一千余字的长文。”所以，仍引用启功先生的话说，“说八股这种文体是垃圾，实属误会。”

要命的是，八股文在功利方面的作用被发挥道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为了明清两代“取士”的唯一文体（俗称“敲门砖”）。考生通过了，就可以直接进入官僚队伍。既为取士用，自然要政治挂帅，于是命题来自《四书》，哪怕的孔孟之道中的一个字都可以用来出题；内容取向则是“代圣人立言”。一句话，八股文是写给皇帝看的。既然是写给皇帝看的，自然要符合皇帝的口味，而皇帝认可朱熹，所以考生对于孔孟的理解还必须是注释朱熹对《四书》的解释，不能自由发挥。由此，揣摩题义，分析圣言，挖空心思，无中生有，讲漂亮空话废话，就构成了八股这种“没话找话”的文体。用这种本事取得了红顶子的官员，造起假来轻车熟路，但你要求他有什么实在的本事，那才是笑话。所以，有人说八股“误国”，尽管帽子太大，却也是一方面的实情。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八股的最大弊端在其束缚思想一面。由于要人为地束缚思想，所以通篇要写的都是废话。那么，八股和我们现在的高考作文命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

自１９９９年“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始，高考作文进入了所谓的“话题作文”时代。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话题作文作为一种命题形式的探索和趋势，总体上是应该得到肯定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这些特征必然反映到教育领域中。不但作文的内容反映着社会现实，命题形式也与现实有直接的关系。社会开放，文化多元性、包容性、个性化的特点，以及当前学生的整体状况决定了在立意方面采取开放性的话题的形式成为必然的选择。这个选择，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重点学校与普通学校、东部与西部、城市与农村学生差异巨大的矛盾，保证了大部分学生都能“有话可说”。

另外，就文体的选择来说，要求每个学生必须掌握高中语文教学大纲中规定的各种文体，这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作家擅虚构，学者长于分析，自然科学工作者则与各种“说明文”有不解之缘；男孩子喜指点江山，女孩子爱卿卿我我，这些差别的存在是客观的。因此，在作文教学中，符合规律的做法是“扬长避短”，而不是“取长补短”，即让每个学生都能最大限度地根据自己的性格、兴趣等发展出自己的特长。相应地，体现在考察制度上，强制规定作文文体的做法必然要随着社会的发展、认识的深入而遭到淘汰。套用一句俗语，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不限立意，不限体裁，这是高考命题的大趋势。将这样的趋势用“话题作文”这个概念来表述，也许并不十分准确——关于话题作文的理论本来就尚在探讨当中。但是，反观近两年高考作文的命题，其反潮流的“八股”倾向却越来越明显，不能不引起广大考生、教育工作者的警惕。

这里，不得不重点强调话题作文在立意方面的“开放性”。笔者以为，开放性是话题作文的第一特征。何谓开放性？窃以为，无论题面的文字有多少，也无论题面后的补充是否有导向作用，题面本身都要方便学生从多角度立意。比如针对“两车相撞，司机打架，交警来迟；因处罚不公，被罚司机与多方对簿公堂”这一题面，可以从公德、公正、秩序、合作、责任、法律等各个角度入手来成文，体现出题目本身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立意导向。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不妨看一看近两年的高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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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０１年的高考题《诚信》，题面采用的是寓言形式：一个年轻人带着诚信、金钱、荣誉等包袱登船，因过载，年轻人必须得抛弃一个包袱，于是他扔掉了诚信……就这个题面来说，无论考生采取议论文、记叙文（包括小说），还是所谓的文体创新（如《患者吴诚信的诊断书》）、语言创新（例如半文半白的《赤兔之死》），结合所谓的“思想健康”的要求，考生相题的结果，在立意方面必然而且只能归结到一点：大至国家小到个人，远及远古近到当代，为人做事，都要讲究诚信，诚信在个人生活、集体生活中都是必须要遵守的道德、社会规则，正所谓“诚信是重要的，是不可抛弃的”！既然立意已经规定死了，这道题又谈何“开放性”呢？

２００２年高考题《心灵的选择》，讲的是一个天方夜谈似的故事：一个登山人遇到大风雪，正在危急之时，忽然发现一个浑身冻僵的人。救，还是不救？登山人经过“心灵翻江倒海的思量”后，毅然摘下手套，为那人做起按摩来。后来，两人搀扶着下了山。这个题面，除却文理不通、虚假编造甚至病句等硬伤，内容导向上的八股实质更是一目了然。就立意来说，无非是从浅层次的“应有奉献精神、讲究道德”而至深层次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救他即等于自救”。而就多数考生的思考能力来说，最多也只能认识到前者罢了。其实，无论分析的是深是浅，这两者都是大道理，从思想道德角度看，更是人人都“应该”肯定的“常识”公理。既为“常识”公理，又能有几句话可以说呢？不错，常识性的公理确实可以证明，但要从逻辑的角度证明公理，其难度之大，远非高中学生可以承受的。所以说，就这个立意说来说去，也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区别只在于谁会用更巧妙的手法把废话说得漂亮一些。

八股命题，取自《四书》；高考命题，取自人人皆知的大道理。两者的作用，同样是逼迫考生说废话。试问：除了高考试卷上，以及“政治挂帅”时代，这样的主题，这样的文章，又能在哪些媒体上看到呢？又有什么人有兴致写这类东西呢？！

既然立意已经规定死了，阅卷人所要看的，自然就剩下考生的布局谋篇以及文采功夫了。可惜，内容决定形式。命题越来越公理化，编得出漂亮的废话的难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了。文质兼美的文章不是没有，就如同八股文中一样有名篇一样，可是，这样的卷子，有千分之一就不错了。

某些人说，自采用话题作文形式以来，“抄袭、套作之风愈演愈烈，严重影响了高考作文的质量，不利于考生公平竞争，也给阅卷工作带来了麻烦。”即使我们认同这一说法，是否就能表明这一现象的出现主要是考生的责任？当年的八股文弊端之一就是考生的宿构，为了防止宿构，考官在出题上下足了功夫，甚至大量使用“一字题”、“截搭题”之类莫名其妙的题目。而我们今天的高考命题组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尚不及那些满清的考官们。具体而言，即不从改进自己的出题工作入手，反而将错就错，把板子一股脑打在考生的屁股上。例如，２００２年的试卷上明确规定“不得抄袭”，不久前的教育部考试中心命题负责人也明确表示：“有部分同学，在试卷上抄袭别人的文章，这种做法在阅卷中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判为零分。”这种做法，用个形象的说法，无异于用散发着腐尸气味的坚硬的棺材板搭建成一条昏暗的小胡同，小胡同的尽头是一栋密不透风的铁屋子，然后要求考生本着“感情真挚、思想健康”的精神沿着这条小胡同走向阳光灿烂的大自然。真是霸道。

另外，有些人有意无意地与大权在握的考官们一唱一和，客观上助长了这股八股歪风的肆虐。比如，有人把可能的题目总结为“道德”、“思辨”、“人生感受”等若干范畴（这也不奇怪，《八股启蒙》、《乡党图考》等八股参考书当年即风靡全国）；有人说：要发挥自己的特长，比如以文采取胜，以掌握的名言警句多取胜，以开头取胜……无疑，这些都是当年对付八股命题的好法子。有意思的是，有人写文章说，“值得注意的是，今年（２００３年）的《考试说明》将[思想健康，感情真挚]、[中心明确，内容充实]调换为[感情真挚，思想健康]、[内容充实，中心明确]，暗示出今年作文侧重点的变化，投机取巧、敷衍为文是不行的。”且不说“投机取巧、敷衍为文”是不是废话（在哪里自然都是“不行的”），单说这“揣摩圣意”的功夫已经做到了如此细致，不由人不佩服。

三

有人考察了西方的考场作文题目，发现要么是和当前时事有关的，要么视野开阔，自然现象、人类行为等等皆可入题；而我们的题目，除了证明大道理，就是挖掘内心感受。然后感慨一番，说为什么我们的题目那么僵死且不知悔改（真得怀疑高考命题组的水平与工作程序）。我想，这种命题方法，固然可以给考官、阅卷人带来若干的方便（比如，冒犯了“思想健康”一条，其余皆不须看，划为劣等，省时省力）外，更和主流文化有关。１９０５年满清废除科举，八股文遂被抛弃，这段历史尚不足百年（想到这一点，笔者不禁毛骨悚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腐尸意识附体的事，在我们的社会里，还多着呢。你看我们的各级官员，哪个不擅长装腔作势、满口漂亮的废话、空话、套话？所以，只要我们的主流文化还是官本文化，八股精神就还是有生命力的。

２００３年的高考作文题能不能跳出八股的框框？笔者本来就不乐观，更何况高考命题组负责人明确表示作文题只是“相对开放”，会“加大限制性”。这就更让笔者既为今年的考生揪心，也为“话题作文”的走向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