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  2003-09-04 
    没有人要求他们为孩子付这么高的学费。从国家政策上来说，在义务教育阶段家长们也不应承担这样高的费用。但现实是，他们宁肯节衣缩食也要去花这些“额外”的钱——这些从明面上看不到的“灰色学费”

　　文/黄艾禾 本刊记者/言咏 刘育英

 

　　赵欣和他的妻子几天来一直在吵架。为的是一件事：要不要给儿子再买一只萨克斯管。这是一只台湾产的JUPITER牌降B调的萨克斯管，价格是人民币9000多元。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家？上万元的东西说买就买吗？”赵欣的妻子质问道。

　　赵欣的儿子学萨克斯管已经有四年。最早为他买的第一只萨克斯管是国产的，只有1700余元。学到了第二年，老师就说，老吹差的乐器，会毁孩子。为孩子好，最好是换一个好点的，于是就换了一个JUPITER，花掉9000多元，不过那是降E调的。如果现在再买一个降B调的萨克斯管，赵欣家里就有三支萨克斯管了。

　　“我们家里可以开萨克斯管铺子了！”赵欣的妻子抱怨说。

　　但是赵欣告诉妻子，这是教萨克斯管的陈老师建议的。陈老师说，现在吹降E萨克斯管的人太多了，而吹降B的却很少。“重点中学的管乐队，通常每年需要招收两到三个吹降E的和两个吹降B的学生，可是现在大家都吹降E，竞争很激烈，大概十个人里选一个，而吹降B的，是三个人里选一个。”

　　陈老师说，改练降B并不难。关键还是要不要花这笔钱，“其实，整体看来这笔钱还是值的。买一只萨克斯管，花一万元，但是你儿子要是能以特长生考进到北大附中这样的好学校，省下的可不光是三万五万元的事了！”

　　这个道理终于说服了赵欣的妻子。一周以后，第三只萨克斯管进了赵欣的家门。

　　特长生攻略

　　赵欣的儿子今年小学毕业。按周围人的说法，给儿子选中学的事，应该至少在半年前就开始进行了——因为这是一项极其复杂的，非亲历者很难搞明白的庞大工程。

　　赵欣的目标和其他家长们一样明确：要儿子进一个好中学。“初中太重要了，现在大家都认为上大学的关键是上个好高中，其实初中没打好基础，高中怎么考得上？”先上一个好初中，然后考进一个升学率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好高中，到那时候，孩子就肯定有个大学上了。

　　但是赵欣要面对的形势，是电脑派位。简单地说，所谓“电脑派位”就是以孩子的户口所在地为准，用电脑随机抽取的方式，将孩子分配进附近几所中学中的一所，你赶上了哪所就是哪所。但是从家长们的愿望来说，谁都不愿意让孩子进到一个差的中学。把命运交给电脑，风险也太大了，谁敢拿孩子这关键的几年撞大运？而且赵欣已经看到，自家周围参加派位的学校，没一个好的。

　　其实好学校是有的，比如人大附中，北大附中，这些都是全北京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但是这些学校现在都以办高中为主了，每年只会招少量的初中班，最好是能想办法进到这样的班里去。

　　经过与其他家长的切磋和自己数月的调研，赵欣大致搞清楚了：想不经电脑派位而进好的中学基本是三条途径：

　　第一，孩子的功课异常优秀，手里握有“迎春杯”竞赛或是什么大赛的获奖证书；

　　第二，以特长生的名义。孩子要具备音乐、体育等等方面专长，并有考级证书；

　　第三，就是花钱。现在的许多重点中学，大都办有分校，花上少至3万多至6万或更多，就可以进去。

　　走第一条路，对赵欣的孩子来说，已经晚了。不久前他曾经带孩子参加过一次“迎春杯”的数学竞赛，据孩子说，卷子上的题，一大半看不懂，不花数年课外时间跟着“奥林匹克数学学校”学习，根本做不出。

　　走第三条路，动辄花数万元，这让赵欣一家感到恐怖：刚上初中，就花这么多钱，以后还有高中、大学，家里钱哪够用？所以还是尽最大努力走第二条路，当个特长生吧。

　　从这个角度说，赵欣庆幸自己走得早，已经让孩子学了好几年萨克斯管。当初刚开始学的时候，大半动机是因为赵欣自己喜欢萨克斯管，他也希望孩子能够通过学会一门乐器，对孩子的素质有个提高——现在看来，却是马上就有实用了！

　　赵欣的儿子洋洋已经考下了萨克斯管的八级证书。这是每天至少一小时刻苦练习的结果。可以想见，这几年中赵欣费出了多少心力。胡萝卜加大棒,劳心且不说，这里花的钱也可以列个账单：

　　买乐器，三件萨克斯管，约2万余元；谱架、背带约数百元；哨片，每只30元，大约能用3周到一个月；上大课，每学期300元；上小课，每周一次，每次100元，还要加上每次往返老师家的出租车费。所有这些投资加在一起，几年下来也将近3万元了。

　　寒假刚过，赵欣带着孩子提着乐器开始到各学校打探特长生门路。这时他才知道光有八级证书还是不够的。按他所在的北京市海淀区的规定，孩子还至少要在海淀区一级的音乐比赛中获得过名次，再要拿到区里考一个特长生的证书。

　　但是即使具备了这一切，不确定因素仍很多，关键还在于学校的具体主管人的决定。赵欣带孩子参加过两个学校的音乐水平测试，到了那儿一看，果然考降E的学生很多，而考降B的只有三个，取一个，跟陈老师说得差不多。赵欣暗暗庆幸。洋洋当场发挥也不错，按后来打听出的消息，是三个孩子里吹得最好的。但是，到最后，洋洋却没有接到参加冬令营的通知。这意味着没有被录取。

　　没有录取的具体原因，赵欣到今天也不知道。学校根本不予回答。别的家长告诉赵欣说：这太正常了。特长生的录取，基本黑箱操作，说你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谁能监督呢？但最后让赵欣下定决心不让孩子作特长生的，却还是其他的因素。

　　有许多学校，在录取特长生的时候，都要与家长签一纸协议。协议的大致规定是，一旦该学生是因特长进入本校，以后的几年不许“改行”作普通生，如果演出需要，一切服从学校的安排。

　　所谓“服从学校的安排”，常常是在暑期安排学生到外地、外国去演出比赛。洋洋在小学时，就跟着学校的管乐队去过一趟香港。问题是这种旅行是要家长掏钱的，那趟香港，赵欣家花了五六千——到时候，别人都去了，你能不让自己孩子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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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的中学，外出的目标早已超越香港，远到了欧洲。这样去一趟，就要花上一两万元了。如果每个暑期都有这么一趟，那么三年下来家长的花费又何止3万？况且还有的学校，要求特长生进校，第一件事是先统一更换乐器，那笔费用，当然又是家长出了。

　　几笔账算下来，赵欣说，本来让孩子以特长生进去，就有点不太好受，你像是个不太够格被照顾进去的学生，似乎要比凭分数考进去的人矮一截——现在看来，特长生又不能省钱，相反可能还更多地花钱，那还不如不当这个特长生！

　　将“奥数”进行到底

　　李清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北大附中。

　　这真是个让其他家长们羡煞的梦想：进一个全北京超一流的好学校，而且，不凭关系，不靠金钱，全凭过硬的学习成绩——进了北大附中，李清接到的本学期缴纳学费通知，只有160元。

　　今年北大附中的初中只招两个班。另有两个班的特长生。想进北大附中非特长生的“正常”班，需要很多硬性条件，比如说，获得过数学的“资源杯”一二三等奖、“同方杯”(考数学和英语)的一二等奖等。

　　想进北大附中还要参加它的实验班，李清的女儿格格是从小学五年级以后参加的。实验班每学期考试，重新筛选分班。考题非常难，按李清的说法，“和普通小学的考试题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你做普通小学的考试题能拿100分，到那里可能30分都没有。”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格格就开始上“华罗庚数学学校”(简称华校)。坚持到今天，终于得了正果。但却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坚持走这条路的，因为竞争实在太残酷。“20个班最后只要4～6个班，淘汰近80%”，李清说。一直坚持到六年级，还能排在前几个班里的，才有希望能进入人大附中这样的好学校。

　　北京三里河三小的赵爽宣老师，儿子三年级，已经上了一年华校。经历过第一轮淘汰，3600个孩子，只有700人获得通过，淘汰率4/5。赵老师的儿子幸运地在700人当中，可是她清楚记得，那些被淘汰掉的学生的家长们灰暗的表情。

　　在华校或是奥校学习的数学内容大都是在正常教学大纲之外的，虽然是小学的课程，但这些题已经基本能难倒大多数受过高中教育的成人。在这里学习的学生，还有可能被选拔参加区里的迎春杯比赛集训队，目的是参加北京市迎春杯比赛。要是拿了市一级的迎春杯一二等奖，那就不是你找好学校，而是好学校找你了。但是在华校的这四年里，孩子要付出的代价是，每天的业余时间和周六周日基本没有了。

　　李清说：“在女儿还没养成学习习惯时，每天她放学我就堵在家里，她回来后就只能看功课，不可能出去玩。”做完数学，还要听英语磁带，背课文，做完校内的，再做校外的，一样一样做完，至少每天三个小时。

　　这样六年小学下来，李清说，她给孩子经济上的投资还不算多的，前后也已经花了一万多元，主要是给孩子上各种课花的钱，除了华校，还有外语和作文班。还得请教练员(家教)，这项开支比较贵，家长们就想了办法，十几个孩子合请一个老师，借用小学校的教室，去一次三个小时，每人只合60来元。

　　但是，李清付出了另一种“昂贵”代价：为了孩子这几年念书，她居然几乎没怎么上班。

　　“孩子刚上学时，我还在加拿大。如果没有孩子，可能现在加拿大绿卡都拿到手了。但是当时孩子姥姥对我说：你得回来，孩子得自己管，不然带大了也不亲。而且孩子将来上个好中学，不是等于省了10万？”

　　从加拿大回来，又四五年没怎么上班，少挣了多少钱？或许，这该算得上是另一种“灰色学费”了。但李清并不后悔：“她(指格格)所取得的成绩也就是我所想要的东西了。什么加拿大，钱，我都无所谓了。”

　　“民办公助”

　　如果你的孩子没有在华校坚持下来的实力，也不能当特长生，想进入一个好学校，就只有进“民办公助”的重点中学了。实际上，走这条路的孩子要比“特长生”和“华校尖子生”多得多，他们进学校，小半靠学习成绩，大半靠钱。这笔钱，大约是3万到6万。

　　这些年，赵欣一直不敢动他的存款。不买车，更不打算买房。因为他不知道儿子将来上学究竟会花多少钱。这次进初中，他最后为儿子选的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寄宿学校，赞助费加学费，三年共6万。他也反复比较过其他同类学校，如果上走读的话，费用是在3万到4万5之间，如果是寄宿，大致6万，或是更多。赵欣听说有一所学校，开价是3万，但是可以讨价还价，有的家长就讨到了2万8。不过，那位知情人接着说：“你以为你占了便宜？校长接着就会把你的孩子分到差班。一分钱一分货。”

　　洋洋的同班同学们，有相当一部分进了这个可以讨价的学校。还有一部分，进了一所收费4万5的区重点中学，还有一些进了洋洋上的这种寄宿学校或是走各种门路进了各种好中学。真正留下来参加电脑派位的，只有两人。

　　但是光有钱，也不能确保肯定能进去。有些“民办公助”学校，需要学生具备各种证书，有的学校仍要考试。

　　一位家长向记者这样描述过带孩子去一所“民办公助”重点中学报名时的情景：

　　“我们每个家长都带着一大堆孩子的获奖证明、各类考级证书、作品什么的，现场乱哄哄的，你交上去，他们(学校老师)连看都不看，‘拿回去拿回去，这个没用！’”

　　究竟什么样的证书有用？有人列了这么一堆：迎春杯奖、春蕾杯奖、北京市红领巾奖章、三好学生证书(区级以上)、区级以上的体育比赛前三名、少先队大队委……许多奖项到底有用没用，要学校自己说了算。

　　有了这些证书，进某些“民办公助”校可以减免赞助费，或是可以免考。如果不能免考，考什么？主要是数学和英语。数学卷子的内容，用赵欣的儿子洋洋的话说，“如果没有上过奥校，大概有一半做不出来”，英语卷子各校出题的水平不同，有一个学校的，洋洋说“看上去就没戏，因为大半单词都不认识。”而洋洋在小学校的数学和英语成绩，都是全优的。

　　在一所民办公助重点中学的家长会上，就有家长质问校长：现在学校的入学考试，考的都是正规教学大纲之外的东西，这叫我们用什么方法教育孩子？校长默然。

　　所以，洋洋上到二年级前，赵欣还沉得住气。上什么特长班？没兴趣可以不上。但是到了三年级，洋洋告诉他说，星期天都找不到同学玩，他们“谁谁上英语班，谁谁上奥校，谁谁去拉小提琴了……”赵欣就慌了，如果别人都在上这种班，我的孩子没有上，将来会不会就没有竞争优势了呢？所以到了洋洋五六年级的时候，他的周末已经被各种课外班排满了。至于报名参加这些班花掉的钱，基本上一个学期每一个班三四百元，还能在惜这些钱吗？这时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关键是一种惶恐的心情：谁知道什么时候，孩子少上了一个什么班，就会让别的同学赶了过去呢？

　　有一位家长，在网上算了一笔账。按现在的行情，如果从幼儿园开始，每年“打底”就得三四万，这样一路“好学校”(还不是私立贵族学校)读下来，培养一个孩子所需的“灰色学费”大约二三十万。

　　——你还想要孩子吗？

　　(应本人要求，文中部分家长采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