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献军  

京城第一名姬杜十娘以“举身赴清池”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间之旅，随着那跃入清流的优美身姿消失于滚滚东逝水中，凄美的灵魂也给大明王朝唱出了休止符。歌舞升平的盛世犹如杜十娘抛入水中的奇珍异宝，虽五光十色终在惊涛骇浪里消失于无形。只留下斑驳的痕迹供后人凭吊，发故国之思而已。距离杜十娘瓜洲渡口香消玉陨不过数十余年，大明王朝黄昏的号角在西北吹响。李自成，这个西部的汉子，成了帝国的掘墓人，紫禁城叠印了无数来自山野的脚印。然而紫禁城的血污尚未洗净，东北的狼烟已烧到山海关，异族的铁蹄从此踏遍了中原的千山万水，大明王朝就此成为风干的记忆。

一位女子和一个王朝的命运就这样奇怪的纠缠在一起。让我们走进杜十娘的生活，剖析一个女子的生活是如何写满时代风云的秘密。

杜十娘自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要在最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地方寻觅爱情。最令人惊异的是她为爱情打造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她深知爱情必须有所附丽才行。然而摆在她面前的困难在常人看来是不可克服的，也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杜十娘虽是京城第一名姬，但是毫无人身自由可言，更不允许私藏金银，而她竟然不可思议的成功了，积下了数万金之巨的财物。数万金之巨的财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明王朝的最高行政长官——各部尚书必须为王朝服务二百余年才能获得的俸禄总和。（尚书的年俸为152两银子——见吴思《潜规则》）我们不能不惊异于杜十娘的非凡魅力，不能不惊异于杜十娘超凡绝伦的智慧与胆识。因为这一切就发生在老鸨的眼皮底下，让这个京城第一妓院的老板娘，这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精中的极品栽了个大跟斗。

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杜十娘密不示人的百宝箱，因为这箱里藏了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出人意料，太多让人思之不寒而栗的事实。杜十娘的百宝箱同样映照出人间百态。当杜十娘临江一层层打开百宝箱时，不仅仅人群发出阵阵的惊叹声，就连爆发户孙富也看得目瞪口呆，许多珍宝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孙富路上偶遇杜十娘就能一掷千金，可见是个超级爆发户，对于他们来说，名贵古玩，奇珍异宝是他们炫耀财富，附庸风雅的好手段，故市场可觅之物皆难逃其眼。可见杜十娘百宝箱中的许多珍宝若非祖传之物，定当出自豪门侯宅。由此可见，当日有多少王公贵族拜倒在杜十娘的石榴裙下，他们在交纳了不菲的嫖资后，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好不萧洒。但潇洒的背后却隐伏着一个巨大的危机，那就是明代前所未有的贪贿之风。按照明代官员的俸禄就是积十年之和可能也不能让他们换取一夜风流，况且，他们平时是决不可能亏待自己和家族的。如此供他们奢侈糜烂生活的巨额花费从何而来？自然有层层地方官员的孝敬，于是一张密如篦齿的贪娈之网扑向了底层的百姓，竭泽而渔，盛世之下的背后已堆满了薪柴，就等那星星之火了。

当这些拿着大明王朝俸禄的王公贵族纷纷跪拜在杜十娘石榴裙下时，当这些大明皇帝依仗的重臣竟被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时，当这些所谓的朝廷栋梁为博美人一笑，什么祖传之物，什么稀世珍宝都敢奉送时，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已发出吱吱哑哑倾圮声。这些大明皇帝依靠的政治精英，是如此的自私，祖宗可出卖，妻儿可不顾，一旦风暴来临，保存自己是他们的首要选择；他们又何其的自轻自贱，做了杜十娘的乖乖叭儿狗，因为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人吐露一丝半点儿风声，精明如斯的老鸨决不可能始终蒙在鼓里。如此卑污的人格，又何来卓越的政治智慧，力挽狂澜于既倒呢？大明王朝终于可耻的覆灭于农民起义的怒潮中。

杜十娘凭其天生的聪慧，自然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爱情决不可能在他们中间产生，他们只是自己通向爱情的桥梁，是寻觅爱情途中的驿站。杜十娘把她的目光投向一个特殊的群体——书生。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太学生，他们是帝国未来的社会精英。更重要的是他们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且又涉世未深，身上还保有年青人的纯真与情怀。这里才有清新之气，这里才是杜十娘实现梦想的地方。杜十娘像一个好猎手，静静的等待她的猎物出现，凭着她天生的聪慧，凭着风月场练就的毒辣眼光，于无数的公子哥儿们中，她等来了生命中的支柱——李甲。这位江南布政使的儿子，虽生于官宦之家，却“忠厚志诚”，在此烟花之地，自是待琢璞玉。这就是杜十娘在万千人中苦苦寻觅的那一位，也是杜十娘全部人生理想之所寄——于茫茫人世间觅一知心伴侣，优游于天地山水之间。舍此人生了无生趣，亦无所留恋。杜十娘是个真正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痴情女，爱情是她全部的人生信仰。当命运之舟撞碎在现实世界的暗礁时，她终于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这样的时代有的是厚颜无耻的人，有的是自私自利的人，有的是懦弱无能的人，惟独缺少血性的男儿，情深义重敢于担当的汉子。她深知在一个没有灵魂的社会里，已无“人的生活”的容身之处，面对这个沉沦的世界，唯一能做的是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以沉万金于江水的决绝方式表示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大蔑视。

杜十娘走了，任凭懦弱的李甲在江风中痛哭。杜十娘纵身江流，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即将结束，也意味着文化的破产。明朝是历代真正以儒家为治国大纲的王朝之一，它的八股取士，以四书五经为范围，以代圣人立言为指归；它的治国之术首重礼仪纲常，重名不重实。导致一方面只重清谈，缺乏实际的才能；另一方面纷纷抢占话语权，以谋取更大的个人利益。形成明代士人人格的两重性——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心的男盗女娼。杜十娘即是明代社会的照妖镜，一切无所遁行，文化的破产于此为烈，民族精神的沦丧莫此为甚，这样的社会希望何存？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大厦将倾，杜十娘之死是个信号，一切将无可挽回，历史将沉重的翻过这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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