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当今中学生作文有一个通病：下笔很少写自己，很少写自己的实际生活。记得1998年高考，考《坚韧——我追求的品格/战胜脆弱》，江苏就有数万名考生“手电筒照人——高度忘我”，尽管命题“要求”中四次提醒“写自己”！

      于是，一到6月7日上午，中国古代名人纷纷被考生请来，忙得不可开交：屈原不断跳下汨罗江，成了“跳水运动员”；项羽的宝剑始终架在脖子上，随时准备自杀；韩信呢，只赖在胯下干脆不起来……

      于是，华而不实、意识流一般的文字满天飞，玩色彩，玩跳荡，玩哲理，玩深沉，搅得阅卷老师眼花缭乱，我们将之称为“空对空导弹”。

      我曾在许多场合呼吁：请中学作文教学回到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的大地，多写自己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然而，应者寥寥！

      为什么？据说前面提及的两个“于是”，是对付考试的一种诀窍；据说这么教这么学，很轻松很有效！有时，我与持此见解的朋友面对面争论，他们往往抛出一个十分“有力”的论据——当今中学生整天关在学校里，哪有什么生活可写？

      按照这种逻辑，如今学生的日日夜夜都不能算是“生活”了！如此措辞，恐怕不恰当吧？即使真的完全“封闭”在校园里，其间的酸甜苦辣不也是“生活”吗？何况，由于素质教育的强化，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连地球都变成小小的“村落”了，谁人能称学生与世隔绝？文学理论里有一句名言：对于高明的作家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典型。借用一下：对于直面自己生活的中学生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写之处！

      为此，我在今年江苏省高考作文阅卷时，特意加按语、加夹批，推出了一篇极为质朴、“大”写自己生活的优秀之作——《怀想天空•与父亲一起割麦》。此文经《中国青年报》转发，在全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一块小“石头”，至少在江苏语文界激起了一层层的波澜。

      还有一条“信息”：今年清明我回故乡，初中母校的一位名叫汪天一的学生，请我指点高考作文。我看了他带来的五六篇习作，觉得他思维活跃、文采飞扬，写作基础甚好，但有一个毛病——几乎全都写古人，特别热衷于“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我劝他回到现实，只写自己。他是“薄薄的窗纸儿——一点就破”，结果在6月7日上午“怀想天空”时，写了自己苦练书法的情景，仰望那“龙飞凤舞”的书法艺术的天空！他以709分的成绩在江苏高考中夺魁，估计作文应当在58分左右。汪天一同学的实践，给了我们相当有益的启示：即使是“高材生”，也必须以自己的生活为“底气”，否则“才气”难以升腾！

      这里，再以我的女儿何一同学为例，对一般学子做一点剖析。何一当年读高中时，遵老师之命，到街头观察，写了一篇描画街头小景的记叙文，兹录如下：

      足下风景

      我坐在市中心街道旁的长凳上，快三点了，芸还没来，明明讲好两点半去新华书店买书的。被三点的太阳烤着，滋味可不好受，我耷拉着脑袋，手撑着下巴发呆。

      眼前是人们或疾或缓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走进我的视野，又迅速地离去。裙角、西裤，交错混杂着，相遇了又飞扬着远离。一阵眼花缭乱之后，我惊异于这片世界下端的空间——被一条条腿构筑、支撑，却又显得格外缤纷多彩，一双双脚在鞋的“包裹”中，踏着底下的这片土地。

      一双皮鞋。乌黑的，在阳光下骄傲地闪耀着乌亮的光，伴着自信而坚定的步伐，显得铿锵有力。是位成功的商人？我胡乱地猜测着，看着那乌亮的光渐渐闪远……

      一双高跟鞋。“踢嗒踢嗒”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好精致！白色的鞋面一尘不染，踏着美妙的韵律，唱着欢歌，这道足下的靓丽风景渐渐隐去……

      一双童鞋。小小的鞋着实可爱，里面塞着一双同样小小的脚。不知是小猫还是小狗的卡通脸在小鞋上笑开了花，稚气的步子伴着童鞋的“吱啦吱啦”声，还有小主人嘴里听不清词儿的“呜哩呜噜”，儿歌般地唱远了……

      一双黑布鞋。张了个小口，也许是太旧了吧，小口子里竟还隐隐约约透露出主人的脚趾头。鞋旧得发灰，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岁月，鞋底已经薄得似乎脚都能感觉到地上的所有凸凸凹凹。我好奇了，第一次把头抬起来——

      一张又黑又老的脸，就像那双老布鞋，黯淡地发着灰色。随即我看到了一只伸过来的手，手上还有一个残破的瓷碗：“好心的小姐姐，帮帮忙吧。”他的话和瓷碗里的几枚小钱币好像都闪动着，刺激着我的视听。我掏出了一张五毛的旧钞，盖住了瓷碗里硬币闪着的刺眼的光。“黑布鞋”满意地走远了……

      我又低下了头，托着腮。一双一双的鞋，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大小、不同的形状，在我眼前像水一般地流过。

      蓦地，我看见了一双淡黄色的帆布运动鞋，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踩着同样令我很熟悉的欢快和活跃的步子走了过来。哦，我笑了。芸来了。

      此文写了“鞋如流水”的街道。皮鞋、高跟鞋、童鞋等等，只是为了烘托氛围，展示生活的波光；它们千呼万唤的，是那一双很不协调的老乞丐的黑布鞋。“黑布鞋”的破碗里只有“几枚小钱币”，好像在“闪动着”，闪出了什么结果呢？它猛然刺痛了这位少年作者的双目！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一下子想了许多；然而，她没有说出来，没有写出来，只是来了一个不经意的很小很小的“动作”：“我掏出了一张五毛的旧钞，盖住了瓷碗里硬币闪着的刺眼的光”。这是何等动人心魄的一“盖”啊，它简直神似于杜甫“茅屋”诗中的“大庇”了！这是由童心深处流泻出来的真情：对世事的迷茫，对反差的凝视，对人生的尊重，对不幸和苦难的同情……再看关键处的细节描写，合情合理，颇有意味：如果不是一张已经用旧了的五毛钱纸币，而是一元硬币、十元、百元大钞，那就一切构思皆付诸东流了。这是中学生才能想出来的以一当十的生活细节！何一的作文，对一般中学生来说，可能更为贴近。它告诉我们：深入生活，凝视天地，以小见大，必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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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底，中学生写自己，写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必须动真情、有实感，否则一切徒劳。请看2007年江苏一位考生的《怀想天空》：

      怀想天空

      自懂事开始吧，我一直对邻居家的她“耿耿于怀”。她有妈妈，我没有；她的爸爸博学，我的爸爸木讷；她有换不完的漂亮衣裙，我只有那几套洗得发白的衣裤。就连天空的月亮，似乎也是从她家窗户望出去的更大、更圆、更亮些。

      4岁的时候，妈妈改嫁，我由父亲一手带大。他靠给别人打打零工、做做泥水匠之类的粗活，老实巴交地与我相依为命。

      我有点自卑地一天天成长，有点小快乐，却掩饰不了单亲家庭的孤寂。

      8岁那年，父亲与村里几个人为镇上一户人家砌墙，辛辛苦苦地折腾了十几天，那家人挑剔这挑剔那，硬是不肯给工钱。父亲去要钱，却被那家人家用板凳砸坏了肩膀。他硬撑着回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囡囡，再吃几天素吧，爸没本事啊，以后你养爸，好不？”我懂事地点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一年，爸爸38岁，他就这样教我要好好学习。

      我真的努力了，优异的成绩终于盖过了邻居家那个她的光芒。我开始懂得，知识改变命运。

      12岁那年，我要上初中了，邻家的奶奶塞给我二十元钱，隔壁的伯伯送给我几个本子，小学的老师送给我一个红书包。父亲都让我用本子一一记下，他说，人情是要还的。

      上了高中，住在学校，离家很远。父亲也很少来看我，我们最多的交流方式就是我打电话到邻居家，他去接。到后来，他会每天吃了晚饭在邻居家门口等我的电话。我们在电话里总会不着边际地聊着，他说昨天谁谁家又给他什么吃的，前几天又到镇上谁家去帮工了……他说邻居对他很好，要我记着，以后报答。我听着听着，鼻子总会酸，一个劲儿地应着。

      木讷的父亲，就这样教会我感恩。

      上个月回家，父亲与我讨论着大学的事，他没出过远门，总认为大学都在遥远的地方。谈着谈着，他无语了，沉默了片刻，慢慢念叨：“囡囡啊，我们囡囡有出息，要去外边上大学当官了……”我克制不住哭了，木讷的父亲，他不知不觉中苍老了，而我们终究是要分离的。

      我的天空，没有别人的绚丽多姿，却因为有了父亲，让我可以自由地翱翔。因为父亲，我有了足以支撑我飞翔一辈子的动力，那就是让他过上幸福的日子，不断追逐我的梦想。

      此文极为质朴，但作者将“一把辛酸泪”注入字里行间，给人相当大的震撼——心灵的震撼！父亲说，人情是要还的。父亲还说，邻里对他很好，要“我”记着，以后报答！这种“感恩”之情十分可贵，它使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女儿懂得：人间有爱，要爱人间！有了这种从心坎儿里流泻出来的情感，素材是否平淡、题材是否重大，都显得不很要紧了！所以，我以为，中学生要想写好自己的生活，必须首先动情，动真情，否则只能去“做”文章，永远触及不到生活的脉搏和经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