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故乡白鹿原上一个春日的黄昏，湛蓝的天空长满云朵，山坡上的梯田像画家笔下绚丽的画卷，一层层碧绿的麦浪，一层层金黄的油菜花。夕阳西下，太阳像一枚蛋黄挂在远山顶上。

      那天是周末，我和妹妹站在原上向着山坡下翘首张望------

      落日的余晖将碧绿的麦田染成金色，将路旁一排排白杨树染成金色，将六岁的妹妹染成金色。她的眼睛黑亮亮的，清澈得如同春天的小溪，忽闪着的长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每个周末都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日子，因为爸爸要从县城的单位回家。所以，周末的黄昏等爸爸回家，就是我们最幸福和煎熬的事。爸爸是骑着自行车，要行驶三个多小时才能从县城赶回家。

      晚霞满天时，我和妹妹已经等了很久，妹妹问，爸爸咋还不回来呢？她梳着娃娃头，胖嘟嘟的小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穿一件红白格子的小布衫，小手拽着我的衣角。我安慰她，你不着急，爸爸在路上走着呢，爸爸给你买了大苹果。听说爸爸买了大苹果，她的眼睛笑眯眯的，笑成了一弯新月。

      太阳终于落进了大山的怀抱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玉带般的小路上走上来一个小人影，我们高兴极了。可能是爸爸，妹妹说。我们一起大声喊：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稚嫩的童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在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我们只能靠着呼唤，呼唤爸爸回家-----

      没人答应。妹妹说，那个人不是爸爸。大约十几分钟后，一个推着自行车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从山坡下走了上来。

      我们望着那个走远的男子的背影，失望极了，她嘴里叽咕着，果然不是爸爸。

      再等等，爸爸一定会回来的，我安慰她。

      我们一边等爸爸，一边大声唱着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呀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我们将学校里教会的歌都唱了一遍。

      暮色四合，一弯新月爬上深蓝的夜空。倦鸟归巢，它们在树林间低飞徘徊，高大的白杨树在晚风里哗啦啦地唱着歌。田野一派寂静，只有虫鸣唧唧，亘古不变的白鹿原回归原始的寂静。

      这时，山坡的小路上走上来一个小黑影，是爸爸吗？妹妹问。我们一起大声喊起来：爸爸，爸爸！山坡下有人答应了，哎！是娟娟吗？爸爸问，我们听出是爸爸的声音。真的是爸爸！B于是，我们像小鸟一样向着山坡下飞奔而去，见了爸爸，真是又惊又喜。只见爸爸推着自行车，有些疲倦的脸庞，额头上都是汗水，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妹妹问爸爸，爸爸，你给我买了啥好吃的？爸爸微笑着拍拍自行车后面的袋子，妹妹用手摸了摸，果然装着红红的苹果和黄黄的梨子。

      爸爸，你累了吧，我们帮你推车。我们一起弯着腰，跟在爸爸身后，用力帮爸爸推自行车。

      爸爸，我们等你好久呢，我们抱怨着，心里却乐开了花。爸爸问，你俩等了多久？妹妹说，从太阳还在天上，一直等到太阳回家，你还不回来。

      爸爸回头看着我们，温和地笑了-----

      爸爸，您去世一百天了，我们几乎还在等你回家。我们童年时候等您回家的一瞬间，呼唤您回家的那一刻，如同电影一次次浮现在脑海中。爸爸，您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可是，爸爸，我们的呼唤还在，爸爸，您一定记得回家的路，记得我们呼唤您的声音。

      您走后，光阴仿佛已经静止了。我一直不能接受您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也一直不敢在稿纸上写你。有时午夜梦醒，我站在窗前看月亮，想着不能再回来的爸爸，泪水滂沱。爸爸，您已经化成一颗星星，住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

      爸爸，我们活着，您就活着，我们留下来，替你看这个世界。

      昨日读一篇文章，有这样一句话：“好好活着，就是对亲人的爱。”

      爸爸，我过去和未来的文字，都是用您给我的生命写下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像您一样，一生勤奋刻苦，学识渊博，正直善良，仁厚悲悯。

      爸爸，您走后，我时常抬头看看天空，看见我童年时候等您回家的天空依然长满云朵，似雪山，棉花，白鹿，骏马 ----可是，爸爸，您已经不在。

      爸爸，您一定能听见我们的呼唤。爸爸，您记得回家的路，如果有来生，记得回来做我们的爸爸。

      (选自《人生十六七》2015年第7期。)（本文写于父亲去世1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