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宋濂

      永之为言长也。所谓永思者，长思而不忘也。长思而不忘者为谁？福清林荣字得仁也。得仁十岁丧父，洎长，以县诸生贡上太学。谦慎而齊饬①，声誉出荐绅间。会濂朝京师，乃来请曰： “荣也念父不见，或食焉，或羹焉，或寝且息焉，恒悬悬有思。思之不得，则升高远望，草木之敷腴，山川之郁纤，万物欣欣有自得意，辄泫然流涕曰“光景日新，吾父独何之乎？’如此者久之，因以永思题诸堂楣，以志无穷之悲，先生愿为记之。”

      濂曰：“不然也。子之父固亡，子幸有母夫人存，承候颜色，问衣燠寒而进退之，弄雏其侧以悦之，依依嫪恋②，如羊之跪乳，乌之反哺，其乐将无涯，视五鼎万钟，若不能过之。子何乃自苦，日惨然以悲？父固当思也，思或郁陶成疾，独不计贻母之忧乎？”得仁日：“荣始二十又七， 独与母居，如之何勿思吾父生我之劬劳？欲报之德，所谓‘昊天罔极’者也。一乘驭则思为其执鞭，一就寝则思为其扇枕，一有疾则思为其尝药，今皆不可得已，触目之间，无非可感，如之何勿思？”

      濂曰：“不然也。人心若不知足，得陇且望蜀。濂也父母皆殁久矣，其分当永思乎？虽偏侍③，不独愈于濂乎？为子谋者，当思尽孝以养母，致思贵富以显父，使人称之曰某氏之子，斯为永思也已。”得仁曰：“非此之谓也。尽孝养母，荣岂不知之？奚俟先生之言？若曰致思于富贵富累于千金贵为三事大夫纵可以慰母心而吾父不知享焉终有不惬吾情者事不得其全故也。如之何勿思？”

      濂曰：“子之言美矣善矣，而又有一说，愿为子陈之。夫为孝子者，不当为无益之思，而思不死其亲可也。其谓不死者何．？子于事君之际，则必自思日：此当罄厥忠，不可溺于邪佞。恐辱吾父也。涖官④之时，则必自思日：此当廉且勤，不可习于贪怠，恐辱吾父也。鞫狱之顷．，则必自思曰：此当钦且恤，不可务于苛刻，恐辱吾父也。交友之中，则必自思日：此当主于信，不可待以浮伪，恐辱吾父也。出言之间，则必自思日：此当合于正，不可流于诐遁⑤，恐辱吾父也。能思是，子之父虽死，其不死矣乎？触类而长之，如此可思者甚众，虽更仆⑥不能尽也。子能力行之， 方可尽永思之道也。于子何如？”荣复泫然流涕曰：“斯言也，荣未之前闻也。敢不夙夜祗奉。”

      濂既退，嘉得仁之能孝也，因次．第．问答之语，记诸堂壁云。

      (选自《宋濂全集》，有删改)

      【注】①齊饬：庄重恭敬。②嫪恋(làoliàn)：留恋不舍。③偏侍：谓双亲一方去世，一方尚在。

      ④涖(lì)官：官员到任。⑤诐遁(bì dùn)：邪说遁辞。⑥更仆：计算。

      14.对下列句子中加点词语的解释，不．正．确．的一项是(3 分)

      A.问衣燠寒而进．退．之 进退：增减

      B.不独愈．于濂乎 愈：更加

      C.鞫狱之顷．顷：时候

      D.因次．第．问答之语 次第：依次

      15.下列各组句子中，加点词的意义和用法相同的一组是(3 分)

      A.①长思而不忘也．②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B.①得陇且．望蜀 ②故且．从俗浮沉

      C.①其谓不死者何．②何．竟日默默在此

      D.①荣未之．前闻也 ②句读之．不知

      16.下列对原文有关内容的概括和赏析，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记”是古代的一种文体，主要通过记人记事、写景状物来抒发感情或发表见解。本文因事见义，通过林荣求堂记一事，阐述了行孝应采取的正确做法。

      B.林荣年幼丧父，独自与母亲相依为命，经常触景伤情，思念父亲而不能自己。长大后，为人谦虚谨慎、庄重恭敬，因此以生员的身份被荐举入太学。

      C.宋濂认为林荣应该尽心奉养母亲，而不能一味地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并以自己的境遇与之对比，提出了要奉养生者、尊显死者的观点。这在今天也具有教育意义。

      D.文章以“思”字一以贯之，层层推进，最后阐明“永思之道”，将行孝提升到忠君、勤政、宽容、信义等层面，体现了曲终奏雅、文以载道的特点。

      17.用“/”给文中画波浪线的文字断句。(3分)

      若 日 致 思 于 富 贵 富 累 于 千 金 贵 为 三 事 大 夫 纵 可 以 慰 母 心 而 吾 父 不 知 享 焉 终有 不 惬 吾 情 者 事 不 得 其 全 故 也 。

      18.把文中画线的句子译成现代汉语。(8分)

      ①父固当思也，思或郁陶成疾，独不计贻母之忧乎? (4 分)

      ②子于事君之际，则必自思曰：此当罄厥忠，不可溺于邪佞，恐辱吾父也。(4 分)

      [答案]

      14．B (愈：胜过)

      15．A (A.也：句末语气词，表示判断语气。B。 且：①连词，递进关系，并且；②副词，姑且，

      暂且。C.何：①疑问代词，什么；②疑问副词，表反问语气，为什么，怎么。D。之：①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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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指这番话：②结构助词，宾语提前的标志。)

      16.B (“为人谦虚谨慎、庄重恭敬”与“被荐举入太学”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

      17.若曰致思于富贵/富累于千金/贵为三事大夫/纵可以慰母心/而吾父不知享焉/终有不惬吾情

      者/事不得其全故也

      18.①父亲本来应当思念啊，思念也许会忧思成疾，难道不考虑会造成母亲的担忧吗?

      ②你在侍奉君主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竭尽他的忠心，不能沉迷于邪恶奸佞，担心使父亲受辱。

      [参考译文]

      永是长久的意思。所谓永思，就是长久地思念而无法忘记。长久地思念(亲人)而无法忘记的人是谁?是福清的林荣，字得仁。得仁十岁时父亲去世，等到长大后，以生员的身份被荐举入太学。为人谦虚谨慎、庄重恭敬，声誉在官员中流传。恰逢我到京师朝见皇帝，(得仁)于是来请求说：“我思念父亲而不能相见，有时在吃饭的时候，有时在喝羮汤的时候，有时在睡卧休息的时候，常常心中挂念父亲。思念他却不能相见，于是登上高处向远方眺望，看到草木生机勃勃，山

      川盘曲迂回，万物欣欣向荣好像各有所得的样子，就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说：‘风光景象每天都焕然一新，我的父亲独自去了哪里?’像这样的情形很久了，于是把永思二字题写到堂楣之上，来表达我无尽的悲伤，希望先生为它写一篇记。”

      我说：“不是这样的啊。你的父亲本来已经亡故，你幸好有母亲还健在，要保持敬爱和悦的脸色奉侍她，问候她衣服的冷暖来增添或减少，在母亲身边像小孩般嬉戏来使她高兴，依恋母亲不舍得离开，如同羔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这种人伦之乐是无穷无尽的，与高官厚禄相比，好像也不能超过它。你又为何自寻痛苦，每天都是心里悲痛的样子?父亲本来应当思念啊，思念也许会忧思成疾，难道不考虑会造成母亲的担忧吗?”得仁回答说：“我才二十七岁，独自

      和母亲住在一起，怎么能不思念父亲生养我的劳苦?想要报答父亲的恩德，所谓'父母的恩情如天一般广大而无边’啊。一旦乘车就想到为父亲持鞭驾车，一旦睡觉就想到为父亲扇凉枕席，一旦有疾病就想到为父亲尝试汤药。如今都不可能了，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不令人感伤的，我怎么能不思念父亲呢?‘

      我说：“不是这样的啊。人心如果不知足，就会像已经取得陇右，还想攻取西蜀那样贪得无厌。我的父母都去世很久了，那不是更应当永久思念吗?虽说你的父亲已经去世，这不仅已经胜过我(失去双亲)了吗?作为儿子应谋划的，应当考虑尽孝道来奉养母亲，专注于富贵来使父亲显耀，让别人称赞他说，这是某某人的儿子，这才是永久的思念啊。”得仁回答说：“不是像您说的这样的。尽孝道来泰养母亲，难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哪里要等先生的这番话呢?如果说专注于

      富贵，那么财富累积到千金之巨，地位尊贵为三事大夫，纵然可以使母亲感到欣慰，但是我的父亲不知道享用了，最终还是不能满足我的心意，是事情不能得到它的完美的缘故吧。我怎么能不思念父亲呢?”

      我说：“你的话美好且完善，然而还有一种观点，希望能为你陈述这一说法。作为孝子，不要做没有益处的思念，而是要想到不把死去的亲人当做亡人才是合适的。那所谓的不死有什么呢?

      你在侍奉君主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竭尽他的忠心，不能沉迷于邪恶奸佞，担心使父亲受辱。担任官职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廉洁而勤勉，不可习惯于贪婪怠惰，担心使父亲受辱。审问案件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量刑慎重，心存矜恤，不能追求过于严厉，担心使父亲受辱。结交朋友时，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讲求信义，不能用虚伪来对待朋友，担心使父亲受辱。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思量说：此刻应当符合正道，不能趋向于邪说遁辞，担心使父亲受辱。能想到这些，你的父亲虽然去世，他不是等于没有死吗?接触相类似的事来推而广之，这样可以想到的还有很多，即使计算也不能穷尽啊。如果你能努力这样做，才能完成永远思念的愿望。这些对你来说，觉得怎么样呢?”林荣再次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说：“这番话，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敢不日夜奉若神明。”

      我回来以后，赞许得仁能行孝道，按照依次问答的对话，把它记录在堂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