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稳重和平处 亦有矫情时——《红楼梦》之“宝钗扑蝶”

“宝钗扑蝶”出自《红楼梦》第27回。芒种时节，按风俗是送花神的日子，宝钗到潇湘馆找黛玉，恰遇宝玉来找黛玉，为避嫌疑，便抽身回去。她忽见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想扑了来玩耍，就一路跟踪蝴蝶来到滴翠亭。她无意中听到小红和坠儿在亭中谈一些闺房私话。为了避免尴尬和无趣，她装出一付正找黛玉的样子，还大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结果小红和坠儿便误会黛玉偷听了她们的谈话。

选段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说着便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迎春只有批评，宝钗见诸行动，对比中见热情。】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见宝钗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闲话不闲，可显宝钗随和尊下。】宝钗回身指道：“她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交代周详，不亢不卑，语言得体。】说着便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一处长大，他二人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道尽二玉连日事。】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罢了，倒是回来的妙。【以上心理描写逼真，尽显稳重和平。】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形态描写逼真传神，增添绘画美，自然地引出了人物的活动。】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人物行动描写真切动人，展现“女儿”之天真烂漫，在宝钗身上难得一见也。】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说道：“你拿了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只录对话，并不交代说话人姓甚名谁，符合无意中听得之情形，又有悬念作用；虽未交代姓名，但人物身份明确，事件明晰；录入全部对话，显宝钗并未迅速离开，确有有偷听之嫌。】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儿，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一段“想道”，既为他人着想，更为自己打算，既显与人为善之心，又显明哲保身之志，而“金蝉脱壳”之想又不失处事之智慧。】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故意放重了脚步”，“故意往前赶”“故意进去寻了一寻”，三次“故意”把“金蝉脱壳”之戏演得如此逼真且天衣无缝，机智里显出虚伪和矫情。】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怎么样呢？”【借人物之口，点出嫁祸于人之效果。】

【赏析】

宝钗“金蝉脱壳”的法子实施得非常成功，非但没有引起怀疑，反倒是红玉担心黛玉听见了她们说的话。不能说宝钗成心陷害黛玉，但确实是把黛玉出卖了。薛宝钗不是奸诈的人，去找黛玉是好意。她本来就是去找黛玉的，情急之下喊出了黛玉的名字，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而不是有意嫁祸黛玉的行为。保护自己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只是想着保护自己，而忘了保护别人则是不应该的。作者通过一个小小的细节，对宝钗作了十分严厉和深刻的批评，这也正是作品的成功之处。

思考

1.请你根据节选部分的情节，概括薛宝钗的性格。

2.比较林黛玉和薛宝钗，你更喜欢那个人物？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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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行权不施威 但施恩与惠——《红楼梦》之“茯苓霜失窃案”

简介

“茯苓霜失窃案”选自《红楼梦》第61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这是宝玉与平儿演出的一场双簧戏。贾府丢失了茯苓霜，女管家林之孝家的怀疑是厨房掌管柳家的女儿五儿所偷，凤姐吩咐严惩。平儿了解到这些东西是王夫人的丫头彩云偷给贾环了，因怕探春生气，又怕连累许多无辜的下人，让宝玉都承担起来，从而平息了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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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段

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由晴雯点明实情。】平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接晴雯语，明察案情。】但今玉钏儿急得哭，悄悄问着她，她若应了，玉钏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她还挤玉钏儿，说她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得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没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她？【一个“怎么说她”表现了平儿的民主作风，不像她的主子王熙凤那样独断专行。】”宝玉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两件事都完了。”【为丫鬟瞒赃，足见平民意识。】袭人道：“也倒是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不直接点出探春的名字，也是出于保护之意。】袭人等听说，便知她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了起来的为是。”【明写众人之语，暗写平儿民主意识。】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她方好。不然，她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她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既要大事化小，又要诫饬窃者，足见处事之高明。】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她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哪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呢，问她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一半。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说明案情原委，提出解决方案。】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明里征求二人意见，实则审案，软中带硬；既言明利害，又给出退路，好一场心理战。】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二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彩云大度侠义，主动认罪，突出平儿审案之效果。】

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她竟这样有肝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照应前面的应允。】彩云道：“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注销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的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耐到太太到家，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投鼠忌器，探春才是需要保护的“器”】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她两个并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她说系芳官所赠，五儿感谢不尽。【统一口径，处事滴水不漏。】平儿带她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够多时。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她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她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她常伺候罢。”【除对手，邀功赏，好一副小人嘴脸。】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她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她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平儿听了，方想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她，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淡淡的批评，不至于伤害林之孝家的，再起矛盾。】如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孽障要什么的，偏这两个孽障怄他玩，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她两个不防的时节，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孽障不知道，就吓慌了。【“孽障”之过仅仅是“怄他玩”，严词下有保护。】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他们私情各相来往，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什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此等言语专说给林之孝家的听来。】”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借王熙凤之口点明宝玉的为人。】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她。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她。【以威势治人，与平儿形成鲜明对比。】”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先言普遍道理，言宽容之道。】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再联系现状，设身处地，言辞恳切。】”一席话，说得凤姐儿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话？”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

●赏析

“玫瑰露获苓霜”事件是发生在丫头之中的窃案，牵涉到许多人物，确实复杂，但经由平儿处理，不仅弄清了案情的来龙去脉，而且处理得也极为妥当：对于做贼的姐妹彩云毫无嫌弃之心，既保护，又诫饬；对于赵姨娘这个“窝主”，为了顾全探春的体面，也就不再追究；担了贼名的柳五儿是冤枉的，自然得到了开脱，其母柳嫂的厨娘差使也不致被开革。对于平儿和宝玉配合演出的这出双簧，凤姐虽然有些信不及，但在平儿“得放手时须放手”的劝说下也不再深究。虑及到当事和牵连的各方人物，以体谅之心和宽容之道，缩小事态，化解矛盾，这是睿智的仲裁者，决不是庸俗的和事佬。

思考

1.从节选部分的情节看，平儿有怎样的性格？请作简要概括并分析。

2.节选部分最后写凤姐同意平儿处理意见，这有怎样的作用？

附答案：

1、①心地善良。为了不使探春难看，采用“宝玉瞒赃”的策略处理失窃案。②聪明机智。通过谈话让彩云主动认错，又在向汇报中让王熙凤接受自己的意见，妥善处理问题。③公正平和。整个案件的处理，既诫伤了窃者，宽容了窝主，又保护了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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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①交代事件的结局，王熙凤最终同意，展现最完美的结果；②反衬平儿的才干，王熙凤有反对到同意，足见平儿意见的正确和谈话技巧的高明；③再现平儿与王熙凤的关系，平儿办事能干，但绝不超越王熙凤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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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精明志自高  末世运偏消——《红楼梦》之“愚妾辱亲女”

简介

本选段选自《红楼梦》第55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凤姐小产，家中事情由李纨和探春管理。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探春按惯例给二十两赏银，赵姨娘不满，说她“没有脸面”和“忘了根本”。探春坚持原则，并痛斥赵姨娘。平儿请探春裁夺，添加些也是可以的，遭探春拒绝，并把爷儿们每月上学多领的八两银子也一概免了。   

选段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为何不再言语？看二人如何处置是也。】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她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插叙，补写众人，突出形势之严峻。】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她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她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她二人有何主见。【再写吴新登的媳妇的心理活动，交代前文“不再言语”的原因。】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她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一个“忙”字，一个“就走”，看是执行命令坚决，实际包藏祸心，急于看探春的笑话。】探春道：“你且回来。”【果断！】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有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既有细心，又有虚心，探春之精明可见。】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明里尊重探春，暗里麻痹探春，处处是陷阱。】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一针见血，戳穿阴谋，探春厉害。】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继续追击，吴新登家的无处遁逃。】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初遭败北。】众媳妇们都伸舌头。【照应前文的众人，笔法精细。】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是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她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先查旧账，再做决定，行事有方，吴新登家的彻底败北。】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吴新登家的刚去，赵姨娘即来，耐人寻味。】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来势汹汹。】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动言动情，赚取同情。】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不称母亲，口口声声“姨娘”，足见封建等级观念深固。】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道尽姨娘的苦水，倒也不完全是无理取闹。】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她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言按旧规矩办事，为自己辩解。】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她胡涂不知福，也只好凭她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驳斥“无脸”之说，撇清与其母的关系，表明自己主子的身份。】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揭露其母的不是，表明自己是爱憎。】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展示自己的抱负。】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表达对太太的感恩之心，对其母的憎恶之情。】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也真没脸！【揭露实质和后果，威吓其母。】”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言下之意，你是值不得拉扯的人。】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胡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否定李纨的圆场，表达自己的主子身份和绝不拉扯奴才的立场，使其母无地自容也。】赵姨娘气得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一语道破实质：只拣高枝儿飞去！】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不认赵国基本舅舅，只认升了九省检点的人为舅舅，典型的“拣高枝”。】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胡涂不知理的，早急了！”【原来，她最怕的是庶出的身份。】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赏析

赵姨娘的兄弟死了，应该给多少赏钱，要看死者的身份。李纨比照袭人之母，决定按袭人之母的规格发放银子四十两，看上去很妥帖，却不知荣国府的情况十分复杂，同样是小老婆，又有家生的和外来的之区别。袭人是打小买进来的，是外来的，赵姨娘生于此长于此，是家生的，外来的亲属去世，要赏四十两银子，家生的只须二十两即可。这么个弯弯绕，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给李纨探春设的套：赵姨娘是她母亲，即使她看出不妥，也许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不打算徇情，庶出身份一向是探春的软肋，必然怕赵姨娘来闹，也只能无奈地抬手放过。这个天衣无缝的圈套，真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粪池，一旦陷进去，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可让吴新登家的没想到的是，探春不但没有朝前迈步，反而一脚踢碎了这个阴谋，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去的是吴新登家的而不是探春。

思考

1.根据节选部分的情节，概括探春最主要的性格特点。

2.李纨这个人物在节选部分有哪些作用，试作简要分析。

附答案

1.①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探春从吴新登家的回话态度和言辞中觉察到他们有意看她笑话的险恶用心，做出了积极的应对。②思想上封建等级观念特别深固。对生身母亲称“姨娘”不称母亲，不认亲舅舅赵国基，反认刚升“九省检点”的王子腾为亲舅舅。

2.①展现探春和李纨共同管理家政的情形；②通过对比展现二人的差别，凸显探春的精明强干；③调节纷争，缓和现场矛盾，推动情节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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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机关算尽处 反误性命时——《红楼梦》之“弄权铁槛寺”

“弄权铁槛寺”的故事发生在《红楼梦》第15回里。凤姐为秦可卿送葬住宿铁槛寺，寺里老尼净虚告诉她：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看中张财主的女儿金哥，但金哥已许配给一个守备的儿子，请求她摆平这件事。凤姐索要了三千两银子，便假借贾琏名义暗地送信，让长安节度使云光逼婚。守备不得已，接受了张家的退礼，但金哥却自缢了，守备之子也投水殉情。王熙凤独得三千两银子，却逼死了两个鲜活的生命。

选段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老尼攻关有术，一则选众人散去之时，二则不求奶奶而求太太，实乃激将法也。】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行恶事而开口，绝妙讽刺。】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如此熟悉官场之道，介入俗务如此之深，可见老尼仍凡尘中人也，亦可见官场之腐败。】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先以“事倒不大”给对方一希望，再以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引导老尼来求自己，好口才，滴水不漏。】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半此事就得要银子，赤裸裸谈条件；欲做还休，口是心非，意在抬高身价也。】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明明求人，倒说成为对方着想，堪称高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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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撕下一切伪装，心狠手辣，巧取豪夺可见一斑。】老尼听说，喜不自尽，忙说：“有，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前面表示不信“阴司地狱报应”，一副不计后果的神态，此处又言自己不得钱，乃自欺欺人之言，恐怕连自己也不相信。】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好一副自得的神情！】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得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越发受用”极为传神，凤姐不但贪婪、狠毒，也贪慕虚荣，真可谓五毒俱全！】

至次日一早，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来。【概括叙述事情处理过程，凸显办事之干练。】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她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

●名家点评：

凤姐在自导自演的戏里，那些颇有迷人力量的表演，好比雍正降旨禁止八旗官员骂下人父母，违者交族官惩治那样，仿佛真是在替别人利益着想的样子。但这种示恩惑众的做戏，做得多么巧妙，仍然经不起读者的推敲。

——王朝闻

毫无疑问，王熙凤那绘声绘色、潇洒自如的极富个性化的语言，是和她的机智、泼辣的性格融合相通的，形成了一种王熙凤独创的精粹的语言艺术境界，是别人望尘莫及的。确如“脂评”所揭示的那样，即所谓“女曹操”是曹雪芹创造王熙凤这一多样组合复杂性格的基本态度，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李希凡

王熙凤的性格是由一组组两极要素组成的。她的性格不仅丰满、活脱、多维，充满灵与肉的搏击、美与丑的交织、善与恶的统一，而且音容笑貌、举止动作简直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王熙凤的性格结构中两极对立的要素互相渗透、互相交织、以至彼此消融，常常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既包含着善，又包含着恶；既包含着真，又包含着假；是同一性格要素下两种不同的表现形态，呈现出两副不同的面孔。

——董梦楚

思考

1.请你根据节选部分的情节，概括薛宝钗的性格。

2.怎样理解人们对王熙凤是“女曹操”的评价？ 

侯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