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庄子若芷放舟东下，至于大海。

      　　风平浪静，闲鸥戏水，一望无崖，清风拂面，心中说不出的爽快，二人顿时忘却旅途劳顿人生无常。若芷指着大海说：看啊，这是我们的家了！

      　　夜女神携乌鹊降临，草棚外天地昏黑，星光寥落。惊涛拍岸，犹如千军万马，较之秋水，不知凶险多少倍。间或一两声水鸟的哀鸣，弄得若芷心慌意乱。咆哮的海浪，好象要吞没一切，击败一切。

      　　庄子道：“海，汲取百川的精华，吸纳百谷的气力。秋水自深山、峡谷、平原涌流而出，汇集于此，怎肯善罢甘休！你难道没有听说平静的海水暗藏涡流，滔天的风暴不放走一艘船吗？加之巨鲸海怪，烛龙鳖精，更是无人能明白大海的玄机。古往今来，贪图暴利的商船，掠夺成性的海盗，能逃脱葬身鱼腹的厄运的，实在是万幸。风平浪静时，我们看见的是辽阔，天气恶劣时，我们看到的难道不是伟大么？”

      　　若芷道：“请你说说，凶恶与丑陋，怎可称之为伟大。”

      　　庄子：“吁！俯仰天地，纵观古今，有几位英雄单凭善恶来衡量！只有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才拿善恶来诓骗外人，又酸又呆的正人君子才拿善恶来提高自己的身价。用善恶来衡量英雄，正象是洋洋自得的河伯见到北海若，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浅井里的蛤蟆终生与井泥做伴，与名利为伍，它好心地邀请海里的大龟来做客，可是东海龟左脚还没伸进去，右脚就被绊住了。”

      　　若芷喟然长叹，抚心曰：“夜晚的一点波浪声就能把我惊吓，大海的一个小角就能把我吞噬，象我这么渺小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庄子道：“不然。你现在沿山顺谷而来，看到大海后，就知道自己的不足，这就能和你谈论‘道’了。大海虽大，推究起来，四海在天地之间，不是象蚁穴在大泽中一样吗？英雄生活于人类之中，可整个人类相对于宇宙万象，何异沙石一粒？我们怎能重视天地之大而忽视毫末之小呢？大智之人观察事物由近及远，不以其小而以为小，不以其大以为大，因为他懂得空间是没有穷尽的；不以遥远而烦闷，不以切近而满足，因为他知道时间是无休止的；得不喜，失不忧，因为他懂得盈亏得失并不是自己最终能控制的；生不以为福，死亦不以为祸，因为他深悟运转变化之道。大有大的道理，小也有小的道理，人不可枉加猜度。精细或粗大，还是有形迹的东西，至于没有形迹的东西，又怎可用大和小来衡量？骄傲的人一味追求理知，妄图穿凿解释世间万物；谦虚的人则很明智，对于无法说出的东西，只是用心去体会。”

      　　若芷有所悟，希望庄子说下去。

      　　“从道的观点来看，物无所谓贵贱，人无所谓高下。金匠铸金，如果金块忽然开口嚷嚷：把我铸成人的模样吧，金匠一定以为不祥，上帝造人，人却叫喊着要象上帝一样长生不死，要象圣人一样万民景仰，上帝一定认为这是不安分的佞人。万物相生相化，野兽不是专门造来给人吃的，蝼蚁也不为麻雀生存。焉知我今生为人，下世不是一堆土、一株树呢？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各得其所，各展其能，这才是造化的神妙所在。虽然，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可能比人与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可是人与人之间依旧不存在高下、贵贱之分。英雄与天才只不过是某方面有出众能力的人，上流社会的成员不过是生来受到良好的教养而已。很少有人敢于想象，那个坐在豪华宫殿中休息的国王，竟然是个和我们一样有情有欲的凡夫俗子；也很少有人去同情街头流浪的乞丐，怜悯被痛打的小偷。士人尚且不能认清人的本性，何况是那些无知的百姓呢？于是人间充满了‘人为’ 的罪恶和不平等。”

      　　若芷问：“何谓‘人为’？”

      　　庄子笑道：“一个本来可以成为莫扎特的孩子，因贫困成为伙夫，这叫人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占据要职，以公谋私，这叫不自然。”

      　　若芷又问：“天才的命运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好呢？”

      　　庄子道：“天才不贵于人而苦于人，他们胸中的才志使他们日夜难宁，并催迫他们去行动，去奋斗，乃至折磨自己；损精劳神，忍辱负重正是天才的命运。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世情难料，人心难测，天生的材料未必都能派上用场啊！人类的进步，正是天才带来的；少数的人物，起着关键的作用。

      　　自以为是天才的人物，通常是刚愎自用的蠢材，妄图奴役历史的人，往往声败名裂，这也是人为的害处。何况，人的意义，不必以社会功用来判断。人生于天地间，如白驹过隙而已，能尽性尽命，也就可以了。”

      　　庄子与若芷同游濠水桥上，情意绵绵。

      　　“倏鱼出游从容，这是鱼的快乐啊！”

      　　“你不是鱼，怎晓得鱼儿的快乐？”

      　　“你不是我，怎晓得我不知鱼儿的快乐？”

      　　“我不是你，当然不晓得你；你更不是鱼，那么你怎会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语塞，忽地放声大笑：“可是我晓得与你同游的快乐啊！我是在濠水桥上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