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文化人我佩服的也不算太多，但四益先生绝对要排在前面。

　　凡读了几年＜读书＞的朋友都不会忘了陈公和小丁（丁聪）合作的诗配画、双百喻、唐诗别解之类吧。1996年买了一本他们的瞎操心，现在看来，也还切中时弊：不知道是中国人善忘，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长进。最近也看到有批评小丁漫画没有美感的，比方网上大写手韦一笑诸君，对小丁漫画是极不以为然的－－可备一说吧，因为我对小丁漫画的程式化也有些感冒－－但到目前还没几个人跳出来找四益先生的麻烦，虽然，先生对世相世风的观察讽刺已经不亚于当今的焦点访谈。

　　不过饶是四益先生心存恕道，对人总留几分善念，比方对南怀瑾先生学术上失察的批评，就颇为宛转，而南先生从善如流，立即改过，有句云：“错者即错，不可文过饰非。且我有错，即有人代为指正，实感荣幸之至”。铸成一段佳话－－南先生的学术到底如何不说，风度涵养倒是极好的：很象笑傲江湖里的丹青生，比剑不过，可风度让人心折，－－可也免不了给自己卷进过一回口舌之争。论战对象是名儒季羡林先生。起因无他，瞎操心耳。

　　原来四益先生看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要出版的消息，忍不住发回疑问：“大就好么？”就事而言，季先生干的活是很累很辛苦的，不过连四库也不收的东西，价值真有几许也颇不见得，起码多数是泥沙俱下的东西，正如坊间的那些作品（不如说是产品）有几部能是佳作？但季先生就很不平，指责四益先生“唱反调”，且有气势逼人之宏文为证，函电往来，是非一望可知。同是文化人，也都高标风骨，意见不合，论争起来，还是让人感慨不已。

　　操心来操心去，不见得有什么事功可为，但总得有人操心的吧。说到此处，想想那些高蹈来去的大家名流，还是觉得四益先生亲切得多。

　　附：想起了欹器（陈四益）

　　我曾向一位画家吐露过站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那些汉唐雕塑前的心情：“何以那时恢宏雄浑的气度今日不复再现？”他沉吟片刻，说道：“艺术，总是镕铸着时代的心态。”

　　我想，他是对的。明代中叶以后的闭关锁国，滋长了唯我独尊的自大，却也再没了汉唐时代的恢宏。洎乎近世，接连的败绩，又在自大中掺入了卑怯，造成了鲁迅所概括的阿Q。

　　经过近百年的奋斗，中国人消除着自大，也消除着卑怯，但是否已经重新获得了雄浑恢宏的心态呢？

　　近日看到报道，日本读卖新闻与美国盖洛普联合进行了一次“日中共同舆论调查”，其中关于文化的一项饶有趣味。调查的问题是：“本国文化是否比欧美优越？”两国接受调查的人中，回答“是”的，日本为38％，中国为77％；回答“否”的，日本为27％，中国为7％；回答“不能一概而论”的，日本为34％，中国为11％。

　　这组数字值得玩味。究竟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自信、更爱国，还是我们仍没有摆脱爱国的自大习气？文化优劣论也如民族优劣论，从来不曾给人类带来快乐。如果不是热衷于区分彼此的优劣，而是老老实实地去吸纳各民族文化的长处以丰富自己，是否更为明智？

　　古代中国有一种欹器，水装得过满，便会倾侧。古人置之座右，以为戒。可惜这种“欹器”今天已经失传。

　　诗曰：“大海成其大，乃因容百川。应忧欹器满，倾覆须臾间。”

　　作者写于1995年6月。我总以为是写给今天的一般壮士们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