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姜堰中学语文组 周维军

      这真是一篇读后让人激动不已的佳作。那英的“雾里看花”是处于一种客观情境之中，重在“看”，而欧阳修的“泪眼问花”则是对所处的客观情境的“天问”，重在“问”。以此来解读作家格非的小说《戒指花》可能会有别样的情趣。笔者试从孤独的个人，“镜子”的叙事，有病的时代三个方面加以阐述。

      孤独的个人：道德的 堕落的 遗弃的

      1．道德的

      《戒指花》应该说是一篇批判性极强的作品。就人物形象而言，道德的人是很少的或者说严重缺席的。女主人公丁小曼是第一个道德的人。她很敬业，尽管她的西班牙语专业与她的周刊记者身份不怎么相干。为了一个假新闻，她能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坚持采访十六个人，而最终的收获却是从“不知道”到“知不道”的文字游戏。如果说丁小曼的敬业仅仅是对主编邱怀德的言听计从，未免太肤浅了。丁小曼的敬业首先体现在她有高度的职业敏感上。当她发现与小男孩有关的新闻问题后，能敏锐地感知到这应该是新闻周刊采访报道的最佳话题。然而，谁报导这类“哪都有，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谁就是主编眼里的傻瓜。这既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又是一个荒唐的悖论。丁小曼的道德还体现在深有爱心上。她为讨好父母而委屈自己的求学抱负；她为小男孩数钱；她对小男孩家庭危险逐渐深入的认识；她花100元钱请那个教师带路；她不怕传染最后留下来护理小男孩……我们看到了一个善良的充满正义感的优秀新闻工作者形象。

      文章还有一个有正义感的道德的人，就是“说了几句真话而已”的那个不知名的网友。而说了真话的帖子是注定要被删去的，这就如同道德的人在本故事中是被否定的一样。尼采说，“道德是一种受严格管制的东西。”①周国平说，“在道德沦丧的时代，真诚的，道德的人如何生存真成为问题。”②这篇小说实际上是对国人道德的质问。

      2．堕落的

      与道德的人相对，小说中充斥了大量的堕落的人。主编邱怀德是第一个堕落的人。他对待下属女记者丁小曼的龌龊下流；他的“在新闻行业中，适当的杜撰是允许的”伪工作态度；他对小男孩悲惨真相的漠视；他对所谓的“刘晓庆出事”、“巩俐自杀”、“96岁？不可思议”之类星、腕悱闻，奇谈怪论的追腥逐臭等等都表明他是一个堕落的知识分子。他的名字显然是谐音“坏德”啊。或许，他就是作家要批判的某些新闻工作者的形象代表。除了主编外，小说中堕落的人俯拾即是：弄虚假新闻的诺亚网和蜘蛛网负责人；那些冷漠、无情、自私的热衷谈“性”的网友；服务员吐露的小镇上“到处都是”的妓女；所谓的“全国著名性心理学家”耿玉秀教授驴唇不对马嘴的线上交谈；还有利用与“巩俐”的重名寻找卖点的小报；让丁小曼等了四十五分钟都没有上菜的服务生；如果给两百块就可以一口气跑到美国的地理老师；溅了丁小曼一脸泥水的殡仪馆白色面包车里的人；最缺德的就是与小男孩爸爸死亡密切相关的对门邻居……应该说，写实或夸大乃至虚构社会的冷酷，世态的炎凉是本小说的主题之一。通过对堕落的人物的塑造，我们就有了种种仇恨、厌恶、不愉快的情绪，而这些人就生存在我们的身边！难怪爱因斯坦说，只有按道德行事，才能赋予生活以美和尊严。这些堕落的人真让我们感到一丝丝透骨的悲凉。

      3．遗弃的

      小说还或明或暗地写了已被遗弃或将被遗弃的人。像丁小曼一样有爱心的人有正义的人是快要被时代遗弃的。孤儿小男孩的明天如何还是个问号，这又是隐形的遗弃。而小说叙述的最大的遗弃是小男孩父母一类人的被遗弃。

      我们可以从地理老师、小男孩、对门邻居的三重叙述中找出小男孩父母惨遭社会遗弃的相关事实。小男孩爸爸高中时就因为肝不好而退学了，估计当时也就十八岁左右。很多年后，地理老师已经退休了，而他的小孩才只有四、五岁，由此我们不难想象得出他退学后的岁月是如何度过的：由于社会对肝炎的歧视，工作难找，婚姻难成，甚至，如何谋生都成问题。而两个月前死于肺癌的小男孩妈妈，可能与他结婚时就有肺病在身，她与小男孩爸爸的结合充其量只能说凑合，或者说同舟共济、同命相怜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作为爱情的结晶的小男孩就是这对患难夫妻的唯一欣慰和无限希望。于是，小男孩爸爸每天辛苦的扫马路，小男孩妈妈也要日夜操劳，但仍然无法支付昂贵的医药费用。小男孩妈妈遗照目光中的“疑问、哀矜和惊恐”里有对自己病情严重的不敢相信、恐惧，更有对爱子和丈夫的不舍。也许正因为这种特殊的家庭背景，才使得当小男孩爸爸查出自己已是肝癌晚期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杀。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小男孩的爸爸是被逼上绝路的？那么，凶手是谁？难道仅仅是肝炎这种医学上的传染病吗？难道仅仅小男孩爸爸一个人被逼上绝路吗？正如小说所言，像这样的人和事，这样“不幸的人和事”，这样“每天都在发生”的人和事，是“哪都有”的，而这，却“算不得什么新闻”！这真可气啊！

      综上，以人物形象而言，道德的丁小曼无疑是发现遗弃、直面堕落的第一目击者。然而不幸的是，她也可能即将被社会遗弃。这就是小说建构的一个道德惨遭遗弃的堕落的社会。

      “镜子”的叙事：真实的 杜撰的 梦幻的

      1．真实的

      《戒指花》中与丁小曼直接联系的都是真实的，“哪都有，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而这真实的，是像美学家说的那样，“真的，就是美的”吗？

      诺亚网与蜘蛛网的网友评论；小镇上到处都是的妓女；主编上司对女下属的无耻骚扰；为两只鸭子自杀的“巩俐”；贪财的地理教师；冷酷的对门邻居；天真无辜的小男孩；悲惨死去的小男孩父母……这些都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事。不同的是，在真实的背后，有卑鄙龌龊，有辛酸无辜。饶有意思的是，以《新闻周刊》的大主编邱怀德为代表的传播媒体对这些真实的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却视而不见，这真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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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杜撰的

      说邱怀德喜欢杜撰不如说他喜欢“卖点”。作为周刊主编，他知道怎样才能使刊物有卖点。而有卖点是不分真实或杜撰的。当一个时代或一个行业把利己主义放在了第一位，还在乎什么所谓的职业道德！在邱怀德一类的人看来，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有可能，而大众的猎奇心理恰恰就是善于从不可能中读出可能，而实现它的唯一路径只有杜撰！这是一个相信童话，信赖杜撰的时代！这是一个不讲逻辑的时代！越假越真实，越有卖点！从这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今某些假冒伪劣产品即便直言“这是假冒伪劣品”但购买者仍趋之若骛了。这真荒唐啊！

      3．梦幻的

      鉴于作家格非擅长的博尔赫斯“镜子和梦”式的叙事风格，本小说也隐藏了许多故事。主要有二，其一为主编与女记者丁小曼的暧昧关系。其二为小男孩与他的父母和对门邻居的故事真相。

      邱怀德与丁小曼的暧昧关系，我们不敢妄加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二者有很多合不来之处。一个是虚伪、狡猾、老于事故、欺辱下级、冷酷、肮脏、丧失了最起码的职业道德的垃圾文人、文痞，另一个是善良、有正义感、有爱心的相当敬业的新闻工作者。不管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们注定没有圆满的结局，丁小曼迟早要被遗弃。这真是一个虚幻的梦。

      而小男孩与他的父母及对门邻居的故事又可以还原如下：

      丈夫有肝炎，妻子有肺病，二人辛勤劳动，收入菲薄。除去医药费，勉强维生或债台高筑。小男孩仅四五岁就帮爸爸拾废纸换钱。妻子死于肺癌。丈夫心灰意冷地煎熬了两个月后，又查出自己已是肝癌晚期……与其临死前债主们纷纷上门讨债，还不如自杀而死，一了百了！于是在那个风雨之夜，丈夫把妻子的遗照捧在手上用心端详，百感交集，最终在小男孩的注释下很郑重地放到抽屉里，然后把剩余的所有零钱交给了小男孩。最后，可能就在小男孩天真的又黑又亮眼睛的注视下上了吊……然后是小男孩敲对门邻居门求助却被撞出了鼻血，接下来，在凄冷的夜雨中四五岁的小男孩自己跑出了家门，逢人就讲“妈妈在抽屉里”、“爸爸悬在空中……

      这真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作者的高明之处就是他回避了凄惨，给我们留下了宽广的想象空间，而把主要笔墨放在了对社会人事的揭露批判上。这是一面“镜子”，博尔赫斯式的。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隐藏的故事是更真实的事。相对于时代而言，往往越真实的，越“哪都有，每天都在发生”的越不如杜撰的、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人事有卖点！谁说“真的，就是美的”？这多丑陋啊！

      有病的时代：数字的 欲望的 液态的

      1.数字的

      我不知道是作者有意识的在故事中强调了数字还是我寻章摘句、断章取义，总之，小说处处流露出数字化时代的迹象：四五岁的小男孩的天真、无辜、不幸让人一掬同情之泪；“96岁的耄耋老者奸杀18岁花季少女（奸尸两次，前后三次）”的荒唐报道很投合大众趣味与新闻热点，所以邱主编才会叫女记者火速赶往事发现场采写一篇“两万字”的新闻稿，并且网民参加案件讨论的人数在短期内“猛增到十万六千八百七十三人”！而真实的农妇巩俐自杀事件报道却只占了报纸“右下角很小的一块地方”，还是出于与真明星重名而有“看点”的目的；小男孩的四十八块两毛钱就是他死去的爸爸的全部遗产了；小镇近“五六年没有听说强奸这回事，”不也就是说近五六年妓女泛滥吗？丁小曼等菜白等了四十五分钟又说明了什么？为两只鸭子而怄气自杀的农妇巩俐是不幸还是活该？我们读后感到心痛还是好笑？而她的致命武器与小男孩爸爸一样，都是一根麻绳而已，难道人命还不如一根麻绳吗？那个退休的地理老师有100元就可以在雨中跑一个小时，真给他两百块一定会跑到美国啊！丁小曼为敬业凌晨就急着去采写假新闻，而对门邻居凌晨两点左右下班，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小男孩的爸爸上了吊！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近两个月的时间内先后失去了妈妈爸爸两位最亲的亲人，他的明天呢？……没事时邱主编发来一条又一条无聊的短信，而丁小曼告诉他惨事的经过后，却过了两个小时也不给她回电话，并且又是在半夜里命令她采访可能仍是杜撰的“刘晓庆出事了”的新闻——类似的故事又会象这个小说一样重演吧？

      2．欲望的

      小说又有太多的欲望：主编的欲望是挑逗，是色情，是为周刊寻找卖点；大众的欲望是猎奇和谈“性”；小男孩的欲望是想知道人（他爸爸）能不能悬在空中不下来；小男孩妈妈《戒指花》歌里的欲望是对小男孩的慈爱；地理老师的欲望就是钱，与那些妓女没什么本质的不同；对门邻居的欲望就是多睡一会儿觉而不是去救助上吊的人，她还有一种欲望就是不被肝炎传染；丁小曼的欲望就是拆穿杜撰的，采写真实的，帮助无助的……这么多各色各样的欲望，我们发现，凡是天真的、正义的、慈爱的欲望几乎都未得到满足。而色情的、猎奇的、贪财的、下流的、自私的愿望差不多都得到了满足！荒唐？可笑？

      3．液态的

      《戒指花》还向我们描述了一个液态的世界：

      雨

      博尔赫斯的雨贯穿小说始终。抛开先锋小说的叙述艺术不谈，单就小说断断续续地引用本身看：“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谁听见雨落下来，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雨中的一切人和事都会渐去渐远，但雨中的故事会永远带着潮湿的记忆留存下来，这是一个液态的意象，它象征着一种挥散不去的愁，一种纠缠不清的怨，一种缠绵悱恻的爱，一种浸透肌肤的冷……

      血

      小男孩的鼻子撞流血了。小男孩是在向对门的“阿姨”（她配吗？）求救时被狠狠关门撞流血的。丁小曼是用手蘸了水给小男孩抹脸的。她不怕传染吗？流血的仅小男孩一人吗？

      精

      杜撰的提取的“精液”；愚蠢的“海绵体充血和脑丘体和中枢神经类型”的鉴定；仿佛可以嗅到的邱怀德的色情的味道……无疑，这又是一个“精”化的时代。

      泪

      丁小曼流泪了，流了好几次。“丁小曼一直在流泪”。而那稚拙的童歌也唱着“我不能唱歌给你听，我一唱歌就要流眼泪/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泪……这真是一篇以泪写就的小说。

      雨、血、精、泪共同构成了小说的液态世界。液态也好，数字也好，欲望也罢，它们共同建构了一个有病的时代。

      综上，从孤独的个人，“镜子”的叙事，有病的时代三个方面我们不难发现，作家格非仍然传承了“诗意化、情绪化、散文化、哲理化、寓言化”的“后悲剧风格”，③《戒指花》在写作上是相当高明的。首先在于格非将最悲惨的故事巧妙隐藏在文中（即“镜子”的叙事），而又处处给以提示，这可看作是一个有悬疑色彩的小说。其次，在于笼罩全文的感伤的孤独的情调，而这主要得力于先锋的叙事风格。再次，小说巧妙的运用了对比的艺术，将真实的与杜撰的对比；道德的与堕落的对比；精英文化与大众口味对比……这的确是一篇看了让人难忘的作品。

      注释：

      ①见尼采《快乐的科学》，余鸿荣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11月北京第一版，第197页。

      ②据周国平《尼采与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文收《守望的距离》，东方出版社，1996年6月第一版，第225页。

      ③据陈晓明《序：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 “后悲剧风格即是从历史颓败情境中透视出的美学蕴涵，通过对历史最后岁月进行优美而沉静的书写，通过某些细微的差别（差错）的设置而导致生活史自行解构。“先锋小说”讲述的历史故事总是散发着一种无可挽救的末世情调，一种如歌如画的历史忧伤，如同废墟上缓缓升起的优美而无望的永久旋律。”

      作者通联：江苏省姜堰中学语文组 周维军 225500 0523——5027898（8297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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