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 萌

来源：南京师范大学报

　　说老实话，当人们起劲地推崇梭罗的《瓦尔登湖》的时候，我却未见出其有多么高妙来。于是作退一步想，必是翻译的问题吧。或许几种中译本都令人遗憾地未能译出其语言的鲜活，还有梭罗与自然相亲相爱的那种特殊的气息。有许多美的东西从甲种语言译为乙种语言时，未免困难重重，甚至是无法迻译的。譬如中国古典诗词曲译成洋文，怕是韵味将丧失迨尽；同样，好的西方文字译成中文，情况亦相仿佛。因而便大恨自己外语不精，否则找到原文原版来读即是了。

　　偶然得到一本《梭罗日记》，方读几行，就不能释卷，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读着读着，渐入佳境，体会到了梭罗的深刻与精警，而这种深刻与精警，恰在毫不刻意、娓娓道来之中。他往往能于寻常细事中感知生命的律动，并用干净朴素的文字传达出来。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位来自大自然的诗人对现代城市的看法：

看到这些城市，谁又会说里面有生命存在呢？昨天我徒步穿越纽约，真人和活人就没有遇到一个。我更喜欢想想睡鼠和各种冬眠生物的群落，它们都有着充沛得都过剩了的精力，而人则日趋消瘦；……诗人便是睡鼠；……然而世间大多数人却在忍饥挨饿，像老鹰那样被迫不停地飞翔，期待着常常能捕捉到一只麻雀。（1843年9月24日）

　　梭罗真是一位先知。他如果能见到后现代的城市里人的生存状态，未知该作何感慨！这位大自然的诗人一向认为“消遥是一门了不得的艺术”（1841年4月26日），强调的正是真正的人应该持有的适意生存法门，这与海德格尔“诗意生存”的说法异曲同工，不过梭罗要比海德格尔早至少一个世纪。海氏所谓“返乡就是返回本源近旁”的思想，在梭罗那里早已现身说法了：

　　我们活着就要与河流、森林、山峦交往，包括人类与兽类的交往。我们与这些事物结交得太少太少了！（1843年9月29日）

　值得特殊注意的是，梭罗这些思想的流露，一点也不晦涩，他往往是率意的、随机性的，或于景物的细致描摹中，或于取譬说理的巧思中，有时径直议论，于平白中见出深刻来。他善于细致深入的观察，直取事物的本质。如：

　农夫与庄稼的生长和四季的周期同步，而商人则与市价的涨落同步。注意一下他们在街上走路的样子有多么不同。（1839年5月11日）

　 这使我想起一位著名蒙古族作家曾说过的话。他说，你在呼和浩特大街上看吧，虽然大家都不穿民族服装，但你一眼即可看出哪一位是牧民。长期在马背上颠簸的人，走路是两边摇摆的。

　梭罗的魅力既在文字，又超越了文字。首先是他的真诚，他对大自然的深情与挚爱。然后才是他观察的精细与透辟。其诗人的气质和哲人睿智，则往往是深藏在歌颂自然景物的背后的。他自己说：“我寻求与自然的亲近，了解她的脾气和行为方式。我最感兴趣的是原始的自然。”（1856年3月23日）你看他写春天：

昨天我很高兴让雨淋得透湿。这场雨使春天提前了，把路途都铺设停当，山背后长久让冰雪覆盖的小径、溪流和板桥忽然都开了冻；仿佛我们外出一趟后返回了大地，愉快地发现万物都处于与我们离开时差不多的状态。

　我们不穿外套就外出了，沿着街道闲逛，看刚刚出现的柳树的 荑花序，还有槭树和榆树鼓起的花苞。……（1852年3月15日）

　梭罗对大自然的每一细微变化，都能保持着一种新奇和惊喜。他是自然之子。他更在本质上是一位激情终不衰竭的诗人。关于这一点，还是他自己说得更明白：

　我有两本备忘录，一本记事实，另一本为诗歌而准备。可我发现在我的心里对两者总是分不清楚，因为最有意思最美好的事实显然要更具有诗意，而诗歌正是它们的成果。它们从地上被转移到了天上。我觉得假如我记的事实充满活力和具有足够的意义（也许更多地转化为人类心灵的内容），那么我只需要一本记诗歌的备忘录来包办一切。（1852年2月18日）

　由此可知梭罗的日记也好，《瓦尔登湖》也罢，包括《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在内，都可以视为诗，也只能视其为诗。他的“一本包办”说，亦与海德格尔的“一切真实道出的话语都是诗”的思想不谋而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