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dson

　　    我忽然发觉，墙隅有一滩水渍。不，应该是咖啡渍，因为墙隅上 

面的窗台摆着台咖啡机，况且我从来都不喝白开水，只喝咖啡，但绝 

对不是从那台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因为那台咖啡机是坏的，那应该 

是以前的租客留下来的废物。或者，我也是别人留下来的废物，我时 

时这么想。很无聊，于是我便走去厕所，坐在坐厕上画旁边的洗手盆， 

我很用心地画，尽量用超级写实主义的手法把它画到好似照片一样真 

实。其实，厕所的旁边就是我的画室，那里有很多胀鼓鼓的或是干瘪 

了的油画颜料，散了满地的大大细细的画笔，还有一股很刺鼻的松节 

油味，因为我打翻了那瓶一公升装的松节油。但是，我之所以坐在厕 

所画画，除了无聊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我的屋子里没有一 

张凳。坐厕就是我屋里唯一的“凳”。 

    我一直都很纳闷，为什么我会搬来广州租屋住。难道考不上大学 

就要来广州住了吗，这有什么因果关系！我一早就和那个称作“爸爸” 

（妈妈说他真是我的爸爸）的人说，我只喜欢画画，把我流放到大西 

北，青藏高原做个流浪画家好了，我是绝不会考上大学的。但是那个 

“爸爸”不单止不相信我，还打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幸好佣人张姨 

拉着“爸爸”，不然，我现在也不知是已经投了胎，还是等着投胎。  

不听我的话，是没有好结果的，数理化三科挂零，考个什么大学？还 

说清华大学，清远华侨大学也考不上！可是那“爸爸”还不死心，硬 

是逼我来广州读英文夜校，听说迟些我就要被人赶去英国读预科。我 

已经下定决心了，拿了英国的passport，我就立即去法国学画画，大 

不了做个街头艺人，以后再不见那个“爸爸”。 

    不过现在在广州也不错，起码不用天天望着“爸爸”那个狰狞的 

面孔，我可以有自由。我可以从清晨一直画到傍晚，先画素描，再画 

油画，有兴致的话还可以画幅水彩，再也没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咆哮， 

再也没有人会撕我的画，把我的画笔一支支地拗断。我特别喜欢“表 

现派”那种叫人恶心的夸张。我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看“表现派”的 

作品时，画面上极其刺眼的色彩，就像个大钳子夹着我的眼睛，而且 

越夹越紧，好象要把我的眼球夹到迸裂为止；扭曲的线条就好似正在 

捆着我的胃，而且要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逼出来；而那极不和谐的构 

图更是像台搅拌机不停搅拌着我的脑浆，感觉就好似在原地转了几百 

个圈后的眩晕。但是我却觉得这种感觉很亲切，仿佛是每天都有的。 

刚搬来的时候，我就很想在空荡荡的墙上临摹蒙克的《呐喊》，让整 

间屋都有种阴森森的肃杀气氛。不过，现在我必须把我的画室的松节 

油先清理了。我不敢开窗，隔壁的租客老是在放那咿咿呀呀的粤曲， 

嘈得人心烦意乱。没办法，我只能忍着，我看过上一两个月，什么样 

的味都会给我吸光。但是屋里那股特殊的臭味就不一定了，打从我搬 

进来住之后，就有这股臭味，我的化学很差，不会分辨那是什么，总 

之是有点像韩国泡菜的味道，住了差不多半年了，我还未习惯。我时 

时想，厅里（其实也是卧室）有泡菜的臭味，厕所里有我香烟的骚味， 

画室里有油彩的刺激性气味，不知我身上还有没有男人味了！ 

 

    张姨知道我是来广州上夜校，但可能只有天知道每天读那三个小 

时的英语夜校会有什么长进，何况有时我干脆不去上课。我说给张姨 

听，我在麦当劳做part time ，我也搞不清到底麦当劳里有没有part  

time  ，我拿了“爸爸”一万多元人民币，一年里，怎也饿不死我。 

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速写本在广州街头蹓跶，也不是为了写生。 

我很怕广东人爱管闲事的劣性，如果你在街头写生，那围着你的广东 

人不够一刻钟就肯定把你焗死了。广州的街很多，什么路是怎么走的 

我完全分不清楚，我就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其实我想这就够了。 

    广州我有个初中同学，辍学后不知怎地当上了发型设计师，但他 

设计的发型就没有什么“型”，像鸡窝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让他 

给我设计了个“鸡窝头”，可惜，头发不是油画，油画画不好用画刀 

铲干净可以再画，要是头发剪差了，把头发铲光，就没办法再剪了。 

虽然我对发型很不满意，但是他没有收我的设计费，只是象征性地喝 

了我一支可乐，那我也作罢。在广州我还有另一个朋友，是女的，叫 

Michelle. 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还亲自到广州找她，暑假时在广 

州和她缠绵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竟说我很虚伪，以前说的都是骗她的， 

就把我甩了。这个白痴的Michelle！要是那个人在网上说的所有都是 

真话，这个人肯定脑子里有些东西出了问题。不过，如果她看过我家 

里的存折，我打赌，她肯定会把我抓得紧紧，还怕我甩她呢！ 

    那天，我在街上就碰到Michelle，她正搂着一个高高的男孩从服 

装专卖店走出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我特意老远就大声“Michelle， 

我爱你。”然后飞一般地冲过去。旁边的路人都扭过头看着我，Mich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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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瞪着眼睛惊呀地盯着我。仿佛是看见了外星人从天而降。我没有 

瞅他身旁的男孩，我知道他一定把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了。我握着Michelle 

的手，却突然间忘记了刚才想好的台词，幸好Michelle也不记得应该 

把我的手甩开然后大呼“非礼”。忙乱中，我下意识地从裤袋子里抽 

出张名片，塞在她的手里。 

    “我爱你Michelle，有空找我！”我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又飞一般的逃到了对面的街口，躲在楼底 

下。喘过气后，想到她和男友将要爆发的“大战”，我不觉捧腹大笑， 

笑了好一阵，忽然又想到如果她的男友是个黑帮大佬，按着名片上的 

地址找到我，那我岂不是要被他们肢解，于是我又不禁不寒而栗了。 

 

    说到那些名片，我倒想补充几句，那是我刚到广州时，在一间杂 

货店花五十元人民币印的，上面有我在广州的地址，我的电子邮箱， 

我的姓名、年龄、性别、身高、体重，background是一只特大的snoop 

狗，当时，店老板说：“后生仔，那有这样印名片的？这是私稳来的！” 

我就对他说：“身高、体重、性别、年龄，也是私稳？见着你了，什 

么都知道啦，还私稳，如果我知道的话，三围也印上去给你看。”那 

老板立刻拿了把软皮尺出来，打趣地说：“好呀，来，我现在就给你 

量。”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就写４０、２０、４０  吧。” 

于是名片里又多了一项三围４０、２０、４０ .每天我在广州的街头 

逛来逛去，或是坐着地铁，从始发站芳村到终点站天河，再由终点站 

天河到始发站芳村。看着地铁站来来往往的人，我便会用我丰富的想 

象力去构造他们的故事，无聊的人总爱这样那样地编造各式各样的故 

事。比如看到穿著西装，打着tie 的年轻人，我就会想，他一定是一 

个扒手，他会趁你打瞌睡的时候把你身上的钱掏个精光，或者他是一 

个骗子，他会从他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叠假美金，说是刚刚从美国回来， 

想和你换人民币；如果看到一家三口的在地铁车厢里嘻嘻哈哈，我又 

会想，那男的一定是个香港客，如果不会讲粤语，就一定是台湾人， 

女的是他的情妇，那小的自然是私生子。过一两个月，那个男的一定 

会离开大陆远走高飞，留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哭个死去活来；如果看 

到耄耋的老人，我就想他可能是个教授，说不定还是个英国的教授， 

现在只是回家探亲而已，或者一年后，他就在我读的那所大学。如果 

看到车厢内缠绵的情侣，我又想，说不定过几个月后，那个女的会做 

了我的女朋友，然后，那个男的会用盐酸泼我的面……或者是，我老 

爱对人胡思乱想，上天惩罚我了。那天我回到出租屋发现门开了，门 

锁烂了，扔在地上，屋里不算狼籍，因为我的屋里一直都很狼籍，只 

是那万多元的人民币失踪了，连我带来的风扇，台灯也跟着人民币一 

起私奔。幸好衣服和咖啡机还对我忠心耿耿。我的心很平静，好似什 

么也没发生过。我首先清理了被搞得乱七八糟的画室，点算了一下， 

只是有张人体画被人顺手也拎走了，但那是画得最真实一张。我打了 

电话给包租婆，她比我还要紧张，老是在电话筒里大呼小叫。她叫我 

立刻报警。我说算了，没有不见什么东西，但是门就一定要给我装过 

新的。其实，我之所以不想报警是因为怕麻烦，到时候封锁第一现场， 

录口供，立案，说不定还会通知家属，接着“爸爸”就知道我根本没 

有去打工，还拿了他一万元人民币，然后到夜校查一下我的出勤报告， 

那我还不完蛋！况且一万元人民币，在广州的警察心中还不知算不算 

钱。 

    包租婆还算好人，第二天就立刻为我装过一块新的门板，还免费 

为我装了个听说是最新式的防盗锁，但是她仍是劝我报警为妙。天真 

的包租婆呀，她那知道那么多！好了，现在全部家档只剩下钱包里那 

五百多元，我才开始有点担心。如果要我硬着头皮回家乞钱，我宁愿 

饿死算了，没办法，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打工。可能出于敏感，我首先 

去了麦当劳，原来麦当劳是没有 part time  的。况且，跑了几间麦 

当劳都不请人。没有part time 做，又不想去做洗碗，我就叫发廊的 

朋友把我的头发剃光了（这样比较像艺术家）。然后拿着那叠名片和 

几张我最满意的油画，到画廊里去问要不要画画的。广州的画廊不算 

多，而且老板们都不约而同地沾了些艺术家高傲的气质，在店里望着 

墙上毫无艺术价值的假画站了大半天，他们才走过来不咸不淡地问一 

句，“是不是买画的？”说这句话有双重目的，第一是做生意，第二 

是赶我走。当听说我是来找工作的，多数都是一皱眉头，接着挥一挥 

手“出去。不请人。” 

    “不，我可以替你们画画——” 

    “我们不干这个，走，不是买画就别烦着。” 

    不好脾气的，通常会加上几句粗话。好脾气的，会给你介绍几间 

一样不请人画画的画店，然后再把你一脚踢出去。不过，的确，广州 

的画廊不同外国的画廊，这里很少雇人画画的，或者有，我找不到。 

一个星期过去了，花了差不多一百元人民币，还是找不到一份工作。 

算了算了，人家大西北的农民每年三百块还不是那样过，我怕什么。 

我干脆闷在屋里，反正那晚在酒巴，发廊的朋友说会帮我找份工作的。 

 

    这几天，画室里的松节油味好象真的被我吸干了，但隔壁还是不 

停地咿咿呀呀，唱粤曲的真是很长气。我使劲地捂住耳朵，隔着那长 

满锈的铁窗往外望，街上的公交车又再塞成一条长龙，而那狡猾的摩 

托车则在公交车的缝隙中穿来插去，更神气的是单车道上的单车，昂 

首挺胸，畅通无阻。看来，这个广州城倒没有因为我不见了钱而停了 

下来。大城市的线条真有点像“表现派”的杰作，扭曲得很夸张，夸 

张得令人反胃。我真的有点反胃了。 

    很累，我躺在发着酸臭味的地板上，斜睨着墙壁那滩水渍，不， 

是咖啡渍。我发觉咖啡渍好象扩大了，好象深色了，还好象生了些黑 

点，毛茸茸的，简直就是显微镜下的真菌。我突然坐了起来，爬进画 

室里，疯了似的用油画刀把剩在调色板上的油彩铲起，再使劲往画布 

上揩，红色、蓝色、绿色、黄色、肉色、黑色、白色，一下，一下地 

揩。是发泄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忽然门被人轻轻地推开 

了，有个女孩走了进来，她像去看新楼一样，捂着鼻子，看了看屋顶， 

又看了看地板，再环视了四周，最后把带点惊喜的目光落在了画室。 

她是Michelle. 我望着她，我知道现在是轮到我把眼睛都瞪出来了。 

    “你好——”Michelle好似有点尴尬。 

    “你——好——”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尴尬。 

    她妩媚地一笑，有点忸怩地走过来，像日本人那样跪坐在我的身 

旁，低下了头，一头秀发象瀑布一样洒在我的肩上，也遮住了她的脸 

蛋。 

    “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吗？”她像蚊子那样小声地问。 

    “什么？” 

    “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吗？”她把音量调大了一点。 

    “真的。” 

    “那——” 

    “那什么？” 

    “那——” 

    “嗯？” 

    “那你是说，你是说，我们还可以——”她不说了，咬着下唇， 

有点妖媚的眼睛隔着秀发偷偷地看着我。我发梦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地 

主动，如此地直接。 

 

    我扭过头，突然间，把身旁装满松节水的油杯使劲往画布上一泼。 

然后转过身一下子搂着Michelle扑在地板上。缠绵间我看见画布上的 

油彩溶成一种颓废的颜色，一条一条慢慢地从画布上流下来，滴在地 

上，形成一滩油渍，一滩“表现派”特有的油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