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19日晚,穆旦骑自行车在南开大学昏暗的学生宿舍楼区摔伤,次年2月26日因突发心脏病病逝。穆旦生命最后一年多的时间,也是他的诗歌创作的最后一个爆发期 ① 。在停止写诗近二十年后突然的喷发,这里面,当然有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成分——这些诗作中有很大成分是对已往生命的总结,似乎在病中,穆旦有了更充分的时间来冷静地反思自己的历程。
王佐良评穆旦晚年诗,说:“三十年过去了,良铮依然写得动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他对形式的关注,还在那里——只是情绪不同了:沉思,忧郁,有时突然迸发一问……实是内心痛苦的叫喊;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含有深沉悲哀的成熟。” ② 自1952年决定回国,经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曲折,穆旦的诗歌更为成熟深沉,自是意料中事,但就知识分子的遭遇来说,穆旦在新中国的命运并不能算作特殊,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诗歌仍然保留了他对于世界、自我和人生的审视方式,由此自然有比一般的控诉性的写作远为复杂深入的洞见。
而穆旦诗歌的特点,也正在于他着力突显复杂。他常常并置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相反情形,但并置的目的却不是用辩证法将之装饰得滑溜顺畅,而是呈现、突出其中的两难,把困难、悖谬赤裸裸呈现到人面前。这与奥登的影响不无关系,晚年的穆旦说:“奥登说他要写他那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就是前人所未遇到过的独特经验。……我由此引申一下,就是,诗应该写出‘发现底惊异’。你对生活有特别的发现,这发现使你大吃一惊,……于是你把这种惊异之处写出来,其中或痛苦或喜悦,但写出之后,你心中如释重负,摆脱了生活给你的重压之感,这样,你就写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诗,而不是一首不关痛痒的人云亦云的诗。……” ③ 关注穆旦的潜在写作,最重要的自然是关注其“发现的惊异”。
而面对这些人生的基本两难,穆旦也像哈姆雷特一样陷入了“to be or not to be”的犹豫。这对于他来说,首先就是要不要写作,要不要打破沉默的问题,在1976年4月写作的《诗》中,诗人对何以要把火热的生命保存到枯纸堆里发生这样的疑问:“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沉默是痛苦至高的见证。”显然,即使是在写作现在仅存的这些诗时,穆旦也对写作的意义不无怀疑,这不仅是对真正的生命体验是否可以用语言来表现的怀疑,也是对后世是否有人愿意和能够破译这些诗、破译之后又有什么意义的怀疑(我们可以联想《自己》中的“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这些怀疑在当时都不是杞人之忧,整个“九叶派”诗人在50—70年代集体从文学史中失踪,多少能说明当时的主流话语根本上无法容纳这种复杂而多思的因而似乎暧昧可疑的文学话语,而在70年代那种特殊的简单化的社会气氛下,穆旦更有太多的理由对能够被理解不抱希望。然而,幸而穆旦留下了这些诗篇,让我们能够略略触摸到简单的时代里一个复杂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