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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之轻
--记一场“摇滚之夜”晚会   横陈(江苏)

我随着几个同学从大礼堂的侧门进入,那时正是白昼黑夜交替的瞬间,天灰得难看。礼堂里昏昏的填了一半人。舞台上是低幼的、乱糟糟的“ROCK NIGHT”的布景。我随着同学来到正门,凭着分到的门票领到荧光棒。卖票者这才知道侧门竟未关上……我们对号入座。 

   七点过了好久,演出才开始。先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唱了涅磐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立即想到了“外国人唱中国歌”的搞笑情景,总之,太投入了,就差把方言唱出了。 

   我身边的一对情侣窃语着,完全未把台上的悲壮者们挂在心上,忽然男的转过头向我讨我的荧光棒,原来他们来晚了,荧光棒早发完了。他要用一把葡萄干跟我换,我跟他瞎扯了几句,男的转回去对女的说:你看,我说要不到吧。我借着荧光浏览节目单,才知道今天的重头戏还在那两支乐队:70C与冰火。我知道70C能自己写歌并且沉醉于自己的理想中而冰火学The Cranberries学到了臻于化境的地步。我还知道70C每次来演出都被安排为重心却每每被冰火抢了风头。于是我忍受着Beyong们齐秦们自慰式的表演,做出一副深受感染的嘴脸等待着。 

   什么是摇滚?什么是朋克?是文化幌子?精神病患者的财富、铁饭碗?犬吠?愤怒、早泄?正如“存在”、“后现代”给不出像样的定义,我们在领会摇滚的时候完全是个人主义的,这个混帐绝望的结论告诉我摇滚可以像佛陀一样包容一切。我同时发现我没法领会台上的摇与滚们。一个特地从河海赶来的学生,擎着吉它,用死亡的声音诅咒着一条狗。你觉得自己很朋克吧,我心里想。苍白甚无力甚的歌词,却被你当成生殖器般别具一格、哗众取宠的非卖品招徕着。他的声音浮起来,像故乡放久了的藕片一样,干巴巴地贴在墙上、椅子上、脸上。 

   冰火出场了。演出没了“凤头”,“猪肚”却不成问题。冰火的女主唱问台下:你们喜欢王菲的歌吗?台下一片喜欢。那我偏不唱王菲的歌,漂亮的主唱撒娇道。台下是智障的哑然。冰火于是开始了新一轮对The Cranberries的拷贝与粘贴……由于调音师搞不清演出与卡拉OK比赛的区别,各方面音量未调佳,弄得吉它手花哨的技巧无法昭显,而主唱话筒音量大得惊人。台下欢呼兴奋、气氛不出意料地白热化……一旁的男生也呆呆地被吸引住,他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和他女朋友差不多的MM竟能发出这种声音。被惊为天人的主唱不遗余力地贡献着能量,这是一场对声音的屠杀,我很惊奇地发现,当那些熟悉的曲调以挟着劲风袭来的时候,我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仿佛事实上是我不存在一般。我得承认,冰火学得真他妈像回事,仅此而已。我还想知道这种轻飘飘的不存在的感觉从何而来,这种游离,就如同我面对园丁们如洪的浇灌而无动于衷一般。这样的游离,我如此的熟悉。而这次游离,随着70C出场而自然的结束了。 

   学校乐队L&C的主唱兼吉它手L后来回忆说,70C主唱上台前,和冰火的贝司手发生了口角。于是他“脸红脖子粗地就上去了”。而我们看到他踢倒了乐谱架子,然后对着话筒骂了句:去他妈的XX。XX是我们的学校。这句话再次令台下智障。大约数秒钟后才有人回过神来,以被人轰炸的委屈抗议……轰轰的反击向台上回馈:臭骂、荧光棒当成手榴弹。我坐在静静的后排,我感到主唱玩了一次失败的行为艺术。主唱木木地站在台上目视观众,那是每个自命不凡而又有自绝欲望的知识分子面对攻击时必然的姿态。我所仅知的是他毕业于河南一所无名大学。我望着他的眼镜以及他淡色的羽绒服,我想我记起了这样的对视。几个月之前他们一次来校专场演出,是安排在一个阶梯教室,演出还算成功,但是演出中段冰火忽然空降般地出现又抢得了学生们的好感。冰火演出时他们70C五个人围蹲在教室门外的地上。我着意地看他们在干什么。这时背对着我的主唱忽然回过头来,发现了我的盯视并与我对视。我想我目光的关注一定触动了他多根骄傲的神经。我们对视了好久,直到我发现这已经演变为一次无聊的对抗。我放弃了。这时冰火正在施放着欢快的激情,那个主唱,据说去德国参加什么模仿秀还拿了个二等奖哩。 

   略让我惊奇的是,这次主动屈服的是他。他对着礼堂里受过十几年正统熏洗的一千个学生道歉,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他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这里不是几个月前的阶梯教室,坐满了摇滚爱好者;这里是周末游乐场,坐满的是吃葡萄干的情侣和挥舞荧光棒的小孩。几个月前,他们可以在黑板上写大号的脏字,几个月后,他们被预期唱几首“大约在冬季”做一个完美的压轴。他谈到朋克,他说他希望大家具有某种思维而不是一齐挥舞着荧光棒。然后他说,让荧光棒来得更猛烈些吧。因为这时的荧光棒已对他形成枪林弹雨,这与刚才有人主动送水给冰火主唱对比强烈。 

   就在这样意外的开场中,乐队我行我素地开始他们悲壮的自我牺牲,他们顶着谩骂以及大批地离场的压力输出着他们的音乐,从哥特到死亡金属,到给自己贴上政治标签的“下岗女工不流泪”……人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这儿有现成的借口,不走白不走。在所剩不多的礼堂里,我才知道我们的存在与否是无意义的。走的人留下的空虚仍被空虚填充。我忽然感到刚才驱散的游离又游荡在大礼堂之中。这幽灵把什么都弄得轻飘飘的。那些“更快更吵更操蛋”的死亡金属在它的把玩下失去了重力;那些有明确政治指向的东西也显得如此飘乎无力……因为我对摇滚对朋克已疲倦了么?还是那种笼罩全礼堂的游离情绪、那种令激情与愤怒变得如纸般轻的虚浮的气氛?五位在台上机械表演的70C们难道已习惯了这种令人喷血的绝望?摇滚真的扎根于无产阶级?那为什么有人把希望赌在无所用心、无所事事的大学生身上!你们不是有明确的指向么! 

   摇滚之轻在于,承受摇滚者之轻。强劲的声音在空漠的耳膜中被分解成无形。没人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无力让人们知道。因为他们已是你们最后的幻想了。当我走出礼堂,黑漠的夜如亲人般裹着我,我回想起刚才最后一幕滑稽剧:一个受了旨意的学校员工,突然冲上舞台,把某个电源关了,于是台上一片漆黑,也不再有声音,70C五个一动不动定着,如同不见天日的兵俑。 

L抱怨说,被他们这么一搞,以后他们吉它协会还怎么混?这是切实而切肤的抱怨。“大约在冬季”们不幸被70C拖下了水,“摇滚”染上了污名,偌大一个XX,只怕再无“摇滚”立足之处了。摇滚只能是轻的,否则便是电的切断和一片漆黑。 

   那五个,还站着吗?他们想树座丰碑?他们已经是了。他们死了吗?某种意义上是。他们想不朽?他们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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