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金平

《项链》中玛蒂尔德的形象，现在一般的观点都认为，她虽然有极强的虚荣心理，不过丢失项链之后，就选择了勇敢面对，开始了脚踏实地的生活，并且经过十年的艰辛后，她已经“远离了虚幻的遐想，成了为生活目标而奋斗的女性”。但丢失项链之后，玛蒂尔德是不是真的就已经主动把握自己，她的命运不再受到虚荣心理的支配了呢？

在刚丢失项链时，玛蒂尔德害怕朋友把她当作一个贼，所以没有告诉朋友真相，而是借了巨额的高利贷买了一模一样的一挂赔给朋友。对这一个情节的通常解读是，这表现出她的善良、诚信、质朴的本色，于是对她是大加赞赏。但是让我不解的是，告诉朋友真相，这才是真正的直面事实、质朴诚信的表现，怎么对朋友说谎反倒说是诚信的呢？如果担心朋友说她存心要骗那昂贵的钻石项链的话，她只要一分不少地赔给朋友四万法郎就是了。就算那是一挂真项链，朋友也是不会催逼她在短短十天内就拿出四万法郎赔偿的，更何况那不过是一挂假项链呢？即使佛来思节夫人也因为虚荣不告诉朋友真相，也绝不会又昧着良心让朋友还去背上利滚利的高利贷吧。这样的话，玛蒂尔德也就不必背负许多让其破产的契约，也可以减轻许多“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了。为了不背上一个“贼”的名声，竟然显示出罕见的“英雄气概”来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如果不是被虚荣迷了心窍，这两者孰轻孰重，不是很容易分辨的吗？

在经历十年的艰难，终于偿清一切债务之后，玛蒂尔德也已经显得老了，但她对那个舞会，依然是念念不忘。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哪一个女人对自己最美的那一刻不是终生不忘呢？不过她经过这些年的磨难，总是在最底层的贫苦妇人间斗智斗勇，总算是没有了如当初一般的迷狂梦想了，可是不幸的是，在公园偶然看见依然美丽的佛来思节夫人，又把她心底的虚荣心给激发出来，一定要去和佛来思节夫人说话。现在有人认为玛蒂尔德之所以决定要和朋友相认，正表现出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多么达观和坦然，多么平和的心态”。如果真是达观的话，就没有必要“一定得去”和朋友见面了，因为她应该已经能够意识到她们是属于两个完全隔离、完全不同的阶层；如果真是达观的话，在朋友问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必要说这些年来的苦楚“都是因为你”了，因为达观的人是不会再把自己痛苦的原因推到别人身上去的；如果真是达观的话，她更没有必要向朋友说出“对于我们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呀”这样炫耀的话来了，不过这时的玛蒂尔德的美丽、丰韵、娇媚的唯一的资格已经荡然无存，除了炫耀她这可怜的一点贫穷的志气之外，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其心理平衡的缘由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一虚荣的夸耀，带给她的恐怕是比十年身体劳苦更甚的无尽的精神上的折磨！

而且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如果玛蒂尔德真是已经达观的话，莫泊桑留下“项链是假的”的结尾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玛蒂尔德已经心态平和，洞达了浮华虚荣，遇到再大的打击也不会感到意外了，“哦，项链是假的？假的就假的吧，我也不在乎了，就把它送给你算了吧！”这样出人意料匠心独具的结尾也就成了单纯追求技巧的画蛇添足，失去了耐人寻味的价值，那么作者哪里还配得上“短篇小说大师”的称号？而无数聪明的读者至今还对这篇文章的结尾击节赞叹、抚卷沉思，不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吗？

所以就全文来看，玛蒂尔德的虚荣心其实是始终没有消除的，玛蒂尔德人生中的几次关键转折，都是由于她自己的虚荣心理支配的。因为虚荣心，让她去借项链；因为虚荣心，让她丢失了项链；同样因为虚荣心，让她付出了十年的青春；结果还是因为虚荣心，让她遭受到可能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她的朋友在最后几次喊道“可怜的玛蒂尔德”，不正是作者对她命运的一个总结吗？

当然玛蒂尔德性格中的坚韧、忍耐和吃苦，宁可艰难还债也不堕落败坏的的品质，确实还是值得称赞的，不过在艰难的下层社会中，这样朴实的妇女也还是大有人在的。就是她的丈夫路瓦栽，因为他对妻子始终不渝的关爱，也让我们惊呼不已，甚至要“嫁人就嫁路瓦栽”。如果我们能够更多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样一些小人物生活的无奈与悲哀，就会发现作为一对勉强小康，甚至有些卑贱的夫妻，此时除了相濡以沫、互相支持之外，实在没有一条更好的道路让他们摆脱眼前的困境；否则，只会陷入更加苦难的无尽深渊。只是特别在我们这个道德信仰普遍下滑、世道人心日益堕落的社会，发现路瓦栽夫妇竟然是这样的可敬可爱，这样的遥不可及！路瓦栽夫妇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敬，但我们许多人呢？除了可怜，恐怕已经是所剩无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