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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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三）：王一家

      王一家，我知道他的英文名叫Curly，这是从他的邮箱看出来的。今天我要写他了，好奇心大发，温习了他发给我的N多作文。Curly，Curly，这是什么洋玩意？叫老公打开金山词霸，“噗嗤”一声，curly原来就是卷毛。两人哈哈大笑。信箱里还躺着一篇我没发到博客上的，就叫《卷毛》。“这卷发还是要陪我过完一生的！”如今，这一头曾让他喜忧参半的卷毛，成了一家自己也认同的形象标志，还拿它来当自己的英文名。

      我老公也是认识王一家的。那是初一的艺术节，天生走调的我实在没辙，只好叫老公帮着排了一首小合唱。老公不听新歌已经多年，挑了一首滚石公司的环保歌曲《快乐天堂》，这是首二十年前的老歌了。本来准备弄个男女声四重唱，等到男生报名了，却只有王一家一人。

      周六我带着老公和三个孩子在办公室里排歌。两个女生唱得有模有样，可这个唯一的男生王一家，让老公对他的声音很不满意。他的嗓子倒是过了变声期，音色还略有些磁性，可是唱起歌来跟我一样爱跑调。虽没像我跑得那样厉害，但老公说，他的音准老是差那么一点点。回来后老公叹道，这人唱歌是没前途了。我虽然熟知老公的尖酸刻薄，但对他的“专业眼光”却丝毫不敢怀疑，对孩子们的表演于是乎就一直惴惴不安着。比赛时这仨第一个出场，第一个报分。到后来的每一次报分，对我们都是煎熬啊。熬到最后，拿了二等奖的第一名。经历如此漫长的等待，得到的居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我幸福得几乎失语。王一家为同样的幸福还在试场上写过一篇作文，述说自己经受住了指导老师的打击，回家怎样埋头苦练，结果一举成功的事迹。

      一家的心态好，全班人都知道。有时他的心态好得会让我这个成年人吃惊。比如这一次就是他自己主动给我发来一封邮件，要求抢“孩子们”的第三张“板凳”。被人家写，很多人都不乐意。张艾嘉在歌里唱道，“人与人的了解并不是必须”。所谓的了解，很多时候不过是误解，甚至是曲解。而一家这么有勇气，想知道我怎么看他，那我就勇敢地“误读”下去吧。

      在一班众多偏内向的男生中，一家是个异数。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正反馈甚至到了自激振荡的地步。上课冷场的时候你可以叫一家回答问题，班级管理出现问题的时候你可以让他来出出主意——虽然纪律出现问题，大多数都少不了他一份。初一时，他原先担任着什么干部。我前脚刚宣布，自修课班干部不能管住自己就要主动辞职，后脚他就在讲话。我站在他面前，他视而不见，居然还在眉飞色舞。这就轮不到他主动辞职了，我当场斩将立威。初一的孩子，我怕他心理承受不了，晚上还给他妈挂了个电话，叫他妈安抚安抚他。不知道一家还记不记得此事，他对此事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再提过。这是初一的一家给我最深的一次印象。

      他太爱说话了，说着说着，常会忘记了是在一个不合适的场合。说话一定给了他很多的乐趣吧。这一点跟我又很像。我也很爱说，特别是和朋友在一起时。读初一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站在我身后，拍着我的脑袋和同桌男生的脑袋，不解地问，你们两个的话怎么会那么多？他一走开，我们两个先对视一笑，又继续唾沫横飞。大人们怎么会知道，有人可以掏心窝地说话有多快乐。我也曾分析自己小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爱说。那年头对朋友充满了好奇，对这个世界还很有兴致。不知道现在的一家是不是也是如此。

      初三有一次上苏霍姆林斯基的《给女儿的信》，我问孩子们，你们在身边有没有见到过理想中的爱情？大部分学生都低头摇头，这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下一个问题：那你理想中的爱情应该是怎么样的？不想第一问一家同学就举手了：我爸和我妈就是理想的爱情。我让他形容一番，他赞美的那些在我看来也就家常，比如在饭桌上上一刻还在拌嘴下一刻就和好如初之类的。我当场感慨，你真的是一个很幸福的孩子，你将来的爱情也会很幸福的。拥有感受爱的能力，这不就是幸福吗！在一个爱的环境中成长，长到十六岁还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份爱，这也是异数啊。而这恐怕要归功于他父母的教育。

      全班同学都知道，一家的爸爸和妈妈都在写诗。初一我给家长布置了作业，写一写他们眼中的孩子。一家的妈妈写了一首诗，我在班上读过。初三开完运动会，一家自己写了篇伤感的作文——《那么早就开始回忆》，同时给我看的还有他妈妈写给他的诗——《再跑一圈》，我很喜欢，干净、形象，母亲的视角。

      再跑一圈

      前面又是一棵树

      你尽量的

      向上跳跃

      一只斑鸠鸟

      在树叶的缝隙里

      颤颤兢兢地

      看着你

      你跑了十二圈

      呼吸还很均匀

      风从远处来

      吹着小口哨

      你把汗流出来

      把骨头

      再拉长一些

      接近樱桃树

      再跑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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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长大了

      斑鸠鸟想看你

      不再用它的小眼睛

      开家长会的时候，只要有空，一家的爸爸妈妈就会同时出现。他们在外形上相映成趣，看不出多少诗人的气质。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是不离成绩，甚至比别的家长更为关注。他妈妈还总是嘱咐我，一家很皮，要严加管教，他的潜力还是很大的。一家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起家里对他学习施加过压力。

      他的成绩一直在二百名左右徘徊，考试前总是跃跃欲试，考完了又打回原形。该偷懒的时候就偷懒，该粗心的时候就粗心。有时候粗心的程度已经到了连我都感到费解的地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个粗心的人。短短的一首古诗默写，他会出现倒扣分数都不够的错别字。我让他自改，改完以后我再改，还是能够找到那么明显的错别字。容易写错的字，我在黑板上大肆纠正后，吓唬他们说，默写再写错的话我罚你们抄一百遍。罚抄的人里头如果没有一家，大家反而都会觉得很奇怪。面对外界的强刺激，他对自己个性中的粗枝大叶不可能没有意识。我看他的语文本子上，自改的默写总是红笔圈上后又再三订正。可一到考试，我和他一样，还得为他那些可爱的错别字们揪着心。

      写到这里，我逐渐感觉到，一家的成长道路可能是越大挫折越多。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从小会站在桌子上唱歌，自信满满。大了一点，学钢琴开始学不过表姐，改唱歌又被老师说走调。初二的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他自己说是：“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上台了，低声轻唱jay的《简单爱》。我没敢抬头，连呼吸也急促了。歌毕，我听到了他们的掌声，也看到了他们的不屑。那天的我满脸羞涩。 这一次后，我卖弄歌喉的地方变成了浴室，喷头成了话筒，镜子里的我成了观众”。

      再就是中庸的成绩了。一家写过一篇作文，提到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现在在温州最好的中学上学，现在碰面，对方关注的是学习，而他还是不温不火，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动力。我想一家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在认识自我的路上走得比较远。有些在表扬声中长大的孩子，在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中人之资时，会沮丧，会受打击，会闷闷不乐，甚至会自暴自弃；我看到的一家，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这些症状。他会在前排女生给他哼唱的《生日快乐》中，看着那个可爱的CS小人，吃掉了16岁的蛋糕。在家里没事时他会对着窗外遐想，“想着我和你们长大后的样子，想着你们是如何感动着我。想到精彩之出，我还会发出一阵傻笑。”面对将要的离别，他还会想象“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笑声。如果有，那也许会是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带着酒气的傻笑。”

      上一次我让孩子们想像二十年后我在公交车里和他们重逢的画面，一家的回答让我难忘。他说他带着他的女儿，在车上，他看到了我，看了好几眼，但是没有叫我。他女儿很奇怪，就问他，爸爸为什么要盯着个老太婆看那么久。他说他会解释，这曾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她是个很有才华的老太婆。他真的很懂得夸人呀，一夸就夸中我的穴道了，这个当然不好意思跟孩子们讲。我夸的是，在那么多的想像里，一家的形象思维最好。只有他的想像是真的来到了二十年后。他自己先成了一个中年人，身边多出了个女儿。而在其他孩子的画面里，只有我是个老太太，他们全还在十五六岁呢。

      我期待着二十年后与他，与他的家庭重逢。在这二十年间，我知道他和其他孩子一样，还要经历很多的挫折。但有一点我不担心，一家在遭受这些的时候，他自己的世界会给他力量。那个世界里不只有现实，还有诗，还有爱，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