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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赏析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元稹、李商隐悼亡诗比较(人教版作品赏析)
引言
悼亡诗古今有之,中西有之。西方表现哀怨的抒情诗种类很多,但专为怀念亡妻的悼亡诗则极为少见,而在我国古代则是极为常见。悼念亡妻的诗作在我国有着悠久的传统,这一首首伉俪情深的悲歌是文学长河中不朽的小夜曲,更是中国文人至情至性的最好证明。如果说,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如果说,爱情有尽头,生命是爱情的尽头,那么悼亡诗就是爱情在时间的永恒延续。
历代有很多悼亡的佳作,悼亡诗史有《诗经》 ,还有晋代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唐代元稹的《遗悲怀》三首等,李商隐、韦应物、韦庄、苏轼、贺铸、黄庭坚、纳兰性德都留下了感人肺腑的作品。这整个过程中,诗人星星点点,诗作连篇累牍。本文选取唐代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作,在悼亡诗同样的伤逝主题下都采用感物伤怀、由梦达情这两种表现模式来展示诗人内心强烈的思念与绵绵的哀痛。但二者的不同经历、个性气质、迥然的艺术追求又使他们的悼亡诗又有很大的不同。元稹的悼亡诗以居家环境和日常生活的细节的描写为主要内容,用平常语道平常事,大胆表露内心情感,形成浅近通畅、明晰直率的风格。而李商隐的悼亡诗作以自己的主观情思为线索,运用象征、比兴、典故等艺术手法,含蓄曲折表达内心世界的绵绵哀愁,诗歌呈现隐约朦胧的风格。
一、如出一辙的表现模式
(一)景存人亡,感物伤怀
唐代诗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P29)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都通过景存人亡,感物伤怀的情感模式来表达对亡妻的思念之情。那些特定的景致旧物又成了观照者情感的特定载体。这些特定的载体曾被悼祭对象所触摸,所光临,所制作,足迹、印迹等都是亡者留给生者的美好形象。当这些景象被对象化、情感化后就成了伤逝主题中密不可分,休戚与共的情感表现模式。而这种景存人亡,触发诗人感物伤怀,巨大的悲伤从作者心底涌出。悼亡诗拥有爱情主题和死亡主题叠加的特殊性,面对自己曾经共同生活挚爱的妻子离去,思念便会长久折磨诗人,看到曾经旧物,往事幕幕,自然会颇多感触,引发回忆。景存人亡的强烈效果,传递出一种哀婉伤悲的悼亡情绪。
元稹就常从未泯之遗迹,追忆妻子生前的一切和与之共有的人间生活,从而抒发因死亡导致的恩爱不续的惆怅和忧伤。如《遗悲怀三首》(之二)“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清代蘅塘退士评曰:“古今悼亡诗充栋,无能出此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2] (P283)可以看出元稹的悼亡诗是他到至情至性的表现,于叙事之中融入强烈的情感。本首诗中写人亡物在,触目生悲。昔时的“戏言”变成“眼前”的现实;妻子旧衣施舍于人“行看尽”,将她做过的女红保存起来“未忍开”,都含有无限悲意;“尚想旧情”是指第一首诗中提到情与事,以至于看到曾经在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想法,这是他思念妻子情感的嫁接,也是作者伤悼之情的自然流露。“衣裳”、“阵线”犹存,而妻子已不在,是何等悲伤。
此外,元稹的《酒醒》、《出夜》、《六年春遣怀八首》(之三)中,诗人的脑海里不断幻化出妻子在世时的情景,那点点滴滴无一不镌刻在诗人心中,而今事已非、人成各、一切只能变成回忆,写出了永远无法忘怀的哀思。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3] (P493)同样李商隐的悼亡诗题材也运用了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情感模式,抒发追思迷离,呜咽难绝的心绪,其情其境,哀婉动人。如《房中曲》中“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月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念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情以物兴,人亡物在的情景处处诱发并加深着诗人的悲伤。玉簟、翠被,哪一件不让人想起用过它们的女主人。特别是那张锦瑟,而今再也没有一双妙手弹拔出优美的旋律。“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轻轻两句,多少悲伤,多少痛悔。而《正日崇让宅》、“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沿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崇让宅是李商隐妻子王氏之家,回想往日在此夫妻携手,今日却“密锁重关”,绿苔惨然,人去宅空,一派荒凉景象,让人触目生悲。诗人的另一篇悼亡之作《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之日近不去,因寄》诗云:“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所写为同一情境,同样的因物伤怀,诉说着对麦子的不尽思念。
同样伤逝亡妻的主题,就决定其间一种悲情美,死者与世长辞,生者的悲哀却缠绵不去,“天长地久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元稹与李商隐在悲情主导下自然会对景存人亡而感物伤怀,在诉说人生爱与死这两种生命的极端情感时,句句带泪,曲曲传情。可见,这种景存人亡,感物伤怀的情感模式充分达到追悼伤逝的目的。
(二)因思成梦,由梦达情
元稹,李商隐的悼亡诗常以“记梦”的形式抒发思念亡妻的一往情深。梦,是虚妄的映现,是人在无意识的条件下,旧有的表象的奇妙组合,是人内心活动的一种特殊形式。梦境的出现,受着现实生活的影响受着人的内在欲望的影响。弗洛伊德说:“梦是一种充满含义的精神活动,它的动力始终是欲望渴望获得满足。”“甚至包含着痛苦内容的梦也会被分析出来是欲望的满足”。[4] (P216)而悼亡诗恰恰是这种“痛苦内容”的“欲望满足”。既然现实生活中无缘与妻子相见,诗人只能祈盼梦中重逢。正因如此,梦成为了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表达至性真情,展现凄婉悲怆之感的媒介。
元稹怀念韦氏的悼亡诗中,有《感梦》、《梦井》、《江陵三梦》、《梦成之》、《六年春遣悲怀八首》(之六)都是与梦有关,诗人对爱妻思念至深,故而时时梦中见到妻子。罗洛梅说:“死亡让人体验到友谊、奉献、忠诚的可贵后,才懂得什么是真挚的爱,死亡不仅丰富了爱,而且建构了爱。” [5] (P104)死亡固然让生者痛苦、绝望,然于此痛苦与绝望中却可令爱情获得一种永恒。因思而梦,诗人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思念,一次又一次,诗人真的在梦中见到了心爱的妻子,恍惚间妻子并没有离开自己,“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感梦》),妻子还像以前那样关心自己,“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梦成之》)。《梦井》、《江陵三梦》还详细地叙述了梦境前后的经过。在《江陵三梦》中,韦氏来到诗人眼前,“依稀旧妆服,腌淡昔容仪”,一如往日那样勤劳地操持家务,“分张碎针线,罷叠故幈帏”;她抚摸着小女儿,一遍又一遍叮嘱诗人,要好好照顾女儿,说话间泪落如雨,叹息自己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年纪尚小,不知道饥与寒,而诗人又有公事在身,怎能顾及女儿呢?奴仆们大多爱欺骗、隐瞒,你在家的时候还好,出门后把女儿托付给谁呢?……诗人从梦中惊醒,只见月光照在床前,万籁俱寂,唯有虫声在草丛间游动,哪里还有妻子的影子?“百年永已决,一梦何太悲!”梦醒后是无限的惆怅和绝望,“坐见天欲曙,江风吟树枝”,幻梦中的佳人犹在咫尺,梦醒后她的芳魂却不知飘向何方?元稹的悼亡诗,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正是在于它的感情真挚。“眼前景,口头语,沁人心脾,耐人咀嚼。” [6] (P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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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是李商隐表达对亡妻追念和悼伤的最好方式。他的悼亡之作《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过招家南园二首》、《正月崇让宅》、《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夜意》、《银河吹笙》等都与梦有关。《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悠扬归梦惟灯见,噁落生涯独酒知。岂到白头长只尔?崇阳松雪有心期。”王氏亡故后,诗人再回崇让旧宅,物是人非,意绪寥落,不胜感伤。昔日恩爱夫妻,如今生死两隔。漫漫长夜,惟有旧时孤灯伴他入梦,噁落生涯,正含有人间久别不成悲的况味。在《正月崇让宅》中,诗人思念亡妻夜不能寐,以致意乱情迷,恍惚中忽见妻子并未离去,犹在自己身边。这些似幻如真的白日梦,都是作者情缘未断的产物,其结果是“梦好难留,诗残莫读,赢得更深哭一场。”[7] (P457),一段空喜后,内心的痛楚更加沉重。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帘重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夜意》),“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梦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银河吹笙》),王氏死后,诗人为了生计,不得不继续奔波于宦途幕府。大中五年冬,他在赴东川柳仲 幕途中行至大散关遇大雪,衣薄身单,夜来入梦,仿佛回到妻子生前在织机上为他制作冬衣的情景;妻子的魂魄在梦中远涉潇湘追随自己,直至天涯。自己远在僻所,孑然一身,与妻子欢会的幽梦已很久没有了,昨夜难得入梦,却被失伴的孤鸟凄伤的呜叫的惊醒,孤鸟仿佛与自己一样也怀有失侣之痛。“魂梦”、“幽梦”象喻人鬼殊途,永无相见之可能,悲之甚深,“是生命之爱永远失落的绝望。”[8] (P115)
悼亡主题的作品是所有伤悼主体无可挽回之遗恨的表述,而诗人这种强烈的情感通过梦的方式得到体现,梦与悼亡主题的契合,使元稹、李商隐都借助这一媒介,诉说对亡妻的思念之苦。
二、 殊途同归的选材构思
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都含有对妻子的挚爱、思念,但由于元稹、李商隐二人的不同经历,他们对亡妻的追悼采用了不同的构思选材的方式。
元稹于二十五岁时娶韦丛为妻,韦丛是名重当世的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出生高贵的韦丛是在诗人贫贱之时嫁给他的,到元家后,她再也不能像未出嫁之时过着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 。婚后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她却能恪守妇道,体谅丈夫,二人恩爱融洽,虽苦而甘。到他们能过上美满富足地生活时韦氏却“忽分形而独飞”。所以往日韦氏之共患难,与之共欢乐的情节常常是历历在目,回味不尽,隐含了对伊人早逝所欠之情无以报答的遗憾和愧疚。
因此,元稹的悼亡诗往往着眼于夫妻生活的日常琐事,抒发积压在内心深处最沉痛、最温软的情怀。如《遗悲怀三首》(之一):“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 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其中“搜画箧”为我寻衣的体贴入微;“拔金钗”给我换酒的温顺迁就;“甘长藿”野菜充饥的忠贞乐观;“仰古槐”落时为柴的艰辛憔悴。诗人以一介寒士,有幸娶得名门之女,虽心生怜惜却无力呵护,致使她青春早逝(20岁嫁与元稹,7年后去世)。诗中尽是生活中真切可感的小事,折射出“俸钱过十万”的诗人站在“平生未展眉”的亡妻墓前时,一种黄泉路远,有恩难报的歉疚与哀痛撞击着诗人本以破碎的心。
此外,“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惟念山深驿路长。”(《六年春遣怀》其二)全诗仅叙一件小事,即翻检到亡妻生前写给自己的书信,信上妻子淡淡的诉说对“并食”而炊的清苦生活早已习惯,唯一惦念的在外奔波劳苦的丈夫。诗人就妻子对自己关心的细微情节入手,让读者具体可感其对妻子的怀念。
而李商隐处在外敌凯觑,中宫悠肆,政治黑暗,民不聊生,社会濒临绝境之境。他饱读诗书,雄心勃勃追求仕途成功,却屡试屡败,沉沦幕僚,落拓穷愁。二十七岁时娶王茂元之女为妻,当时朝廷上“牛李党争”尖锐,令狐楚属牛党,王茂元属李党。李商隐以令狐门人身份与王氏结亲,此姻亲使她陷入“牛李党争”的泥潭,不幸作了“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他人生中的不幸遭遇使他的感情变得凄婉感伤,而聪慧美丽,善解人意的王氏却早早的撒手人寰,是李商隐内心更为凄苦,因此他的性格内向,谨小慎微。表现在悼亡诗的创作上,则隐去夫妻恩爱的具体事例,而着眼于自己主观感受的抒发,采用一种隐晦曲折的象征手法,而不敢大胆直言。
“一些诗人内心体验往往比他们对于外物的感受,更为深入细腻。当心灵受到外物触动时,在心境中会出现一串串心象序列,发而为诗,则可能以心象融合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等方面而得到的物象,构成一种印象色彩很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形象,从它着重呈现人的心象和情绪看,主观化倾向是很突出的。” [9] (P136)李商隐就是这样的诗人,他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人见五十弦之锦瑟而思华年,闻弦所发出之哀音而动悲情。“无端”没来由的,诗人触物生悲,本缘心中情感的积郁;但却出以无端之情,更现出一种无端的心态。作者《潭州》诗亦云:“今古无端入望中”,浑沌苍茫的感慨骤然袭入心头,浮起或潜伏的感性情感远远超过理性思维短时间内的思辨,于是便呈现出一种重茧丝般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纷繁“无端心绪”。紧接着用四幅幻景,隐晦深微地写出诗人沉湎与往事而患得患失的心情,双飞蝴蝶,梦醒成单;暮春杜鹃,啼老春心;月明珠园,沧海盛泪;日暖玉美,烟笼蓝田,凄凉的声韵,迷离的气氛等多种因素的映带联系,这种心声外化为难以言表的浑囵感受,萦绕不去的忧伤凄凉侵袭而来。诗人已从琐碎的生活中过滤提炼为一种主观感受,连同妻子之逝的悲酸,幻化出一份青春如梦,往事如烟的沧桑感。诗人已将夫妻生活淡化得无迹可寻,一幅绮丽凄美的图景牵动着诗人的相思之情,最后归结为一片惆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外在《宿晋昌亭闻惊禽》、《赴职梓潼留别位职员外同年》中诗人借助“惊禽”、“胡马”、“楚猿”、“乌鹊”、“鸳鸯”等意象传达自己的主观情绪,使读者在迷离的境界中感受这种伤逝的情感信息。
我们从元稹的悼亡诗中可一窥诗人与妻子的恩爱情景,而从李商隐的悼亡诗中则感受到诗人于情感漩涡之中的心灵挣扎。
三、取法迥然的表现技巧
元稹是中唐新乐府运动中最重要的作家,他响应白居易“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口号,认为诗歌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是“感于事”“动于情”而产生的,所以内容和形式都要朴实无华,即所谓“辞质而径”“直言而切”、“事核而实”、“体顺而肆”。这种通俗的不仅追求是艺术表达的浅显,又追求思想内容的深刻。“因此它是浅中藏深,寓深于浅。浅显示出它的通脱、俗拙;深,表明了它的深刻、充实。”[10] (P208) “薛雪云:‘元、白诗言浅而思深,意微而词显。’(《一瓢诗话》)” [10] (P208)而李商隐则是将杜甫七律的锤炼严谨与齐梁诗的浓艳缠绵融合起来,并借鉴李贺诗的幻想与象征手法,形成了典雅华丽,深邈精婉的独特风格。他善于用典故、神话、志怪故事渲染气氛,迂回隐约地表达自己的心曲,讲究辞藻繁缛,意境隐僻。因此不同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的悼亡诗的表现手法也有了差异。
展开余文
元稹是以直抒胸臆,以平常语道平常事,大胆表露内心感情,情感不虚饰,不夸张。他是以直叙方式书写着“缠绵哀感”。“元微之的《遗悲怀》共有三首,有如叙事诗,写他和妻子结离以来的生活经历,虽然中经艰难,共度贫贱,但感情很好,具有患难夫妻的特征,所以毫无矫情成分,却有直抒胸臆的真情,令人读起来亲切感动。” [11] (P180)在他的《遗悲怀三首》中,诗人多用叙述和议论的诗句直写其事,直抒其情。如第一首,首句写韦氏嫁给自己时情况,接着往昔生活的回忆,写了几个非常具体的生活细节:金钗清酒,野蔬充膳,落叶为薪这样几件饮食起居上的琐事及“搜”,“拨”,“甘”,“仰”具体细微的动作描写,仿佛让读者看到韦氏不畏劳苦,勤俭持家的鲜明形象,感受到其贤淑善良的品性。元稹通过事实具体的描写勾勒出了一位贤淑、体贴,与丈夫同甘共苦的妻子形象。第二首写妻子死后的所见:“衣裳已逝 ,针线犹存”,似乎又从中看到韦氏辛勤贤淑的身影,但此情只是追忆而已,只能“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作者直抒胸臆,最后以议论作结“诚知此恨从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满腹忧伤哀愁奔涌而出。在第三首中,元稹则描写他们夫妇二人同甘共苦的生活的经历及内心的哀痛之情,所用语言通俗直切,采用了一些口语化的字眼,如“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皆到眼前来”,读起来直白如话,却饱含了深重的辛酸之情,再如“尚想”“也曾”“诚知”“唯将”等词语都是口头用语,用在诗中造成平易流畅的特点。
“诗人尽量采用民间语言,以口语入诗,并对口语进行加工改造,惟求词能达意,明白晓畅。尽量少用成语典故,故凡晦涩难懂,吉屈聱牙之词,经诗人笔底,均一扫而空。” [10] (P210)《除夜》中:“忆昔岁除夜,见看花烛前。今宵祝文上,重叠叙新年。闲处低声笑,空堂背月眠。伤心小儿女,缭乱火堆前”。诗人以浅近的语言描写除夜之情形,诗人形单影只,只有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小儿女”相伴。又如《江陵三梦》诗人似乎是用明白通畅的口语向人讲述梦境,从而勾勒梦中自己和妻子共处一室,共话家常的温暖可感情形,语浅而意深。
李商隐的悼亡诗则常常运用象征,典故,比兴等艺术手法来表达自己的绵绵哀思和不尽悲苦,如《相思》:“相思树上合欢枝,紫风青鸾并羽仪。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首二句以相思树上“紫风”、“青鸾”之交欢喻夫妻相爱,今日只有“孤鹤”哀鸣,茕茕孑立,三四句则用萧史,弄玉的典故,反衬因王氏先卒,夫妻二人不再有欢乐时光而自己为之“肠断”。再如《西亭》中写到:“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用“孤鹤”来象征反衬自己的孤独。
冯浩在《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中评析《李夫人三首》,“三首为悼亡,盖借古以寓哀”,我们据此可知李商隐又借典故来寄寓自己的中年丧妻之痛。“一帘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李夫人三首》其一),化用梁武帝诗“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和梁简文帝诗“顶分如两髻”,“同心结”本用来比喻此心长同,生死不渝,但李商隐却再也无缘结此“同心结”,又如“嵇氏幼男尤可怜,左家娇女岂能忘”(《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去,因寄》),用“嵇氏幼男”,“左家娇女”来伤叹自己子幼妻丧。诸如此类典故的运用,丰富和扩大了艺术形象的思维内涵,加强了感染力,而且李商隐在用典的组织机构的严密性上是突破前人的。如《锦瑟》中用了四个典故,其一是庄周梦蝶,其二是望帝魂化杜鹃,其三是传说中的鱿人故事和沧海遗珠的成语,其四是引用“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句诗。“这些典故经诗人恰当安排,立刻系统化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使我们看到的不是片断拼凑的七宝楼台,而是思维织成的天机云锦” [12] (P78)
不同的艺术追求造就了元稹和李商隐的悼亡诗的不同表现手法。元稹以平常语话平常事,大胆表露内心感情,情感不虚饰,不夸张,意象明丽,哀感婉艳,李商隐则通过象征、用典、比喻等方法表达内心世界的绵绵情思与浓厚哀愁。
三、风格各异的艺术境界
选材角度,表现手法的各异以及不同的个性,二人的悼亡诗自然就呈现出了不同的艺术风格。元稹的悼亡诗是浅近通畅的,俊朗直率,给人以明晰真实的感觉,李商隐的悼亡诗则是以自己的主观情思为线索,巧妙地交织着自伤感时等其他情绪,使诗作内涵丰富,深情缅邈。同时他的悼亡采用象征、比兴、典故等艺术手法,含蓄曲折地表达内心世界的绵绵哀愁,诗歌凄美而又朦胧。
元稹“性明锐,遇事辄举”(《新唐书、元稹》)[13] (P5224),可见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以性情为诗,敢于哀乐,直抒胸臆。其悼亡诗情真意切,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推之于正式男女间关系如韦氏者,抒其情,写其事,缠绵哀感,遂成为古今悼亡诗一体之绝唱。” [14] (P184)他的悼亡诗大多明白如话,通俗易懂,一般以真切可感的具体细节或具体的情感入诗,脉络单向简明,诗句上下的承继关系很紧密,给读者一种“真实”的感觉。如《酒醒》:“积善坊中前度饮,谢家诸婢笑扶行。今宵还似当时醉,半夜觉来闻哭声。”诗人用通俗的语言直陈其事,当年诗人酒后的醉态,把谢家婢仆都逗笑了,不难想象当年欢乐的情节。而现在,诗人喝醉了,半夜醒来,听到的是凄惨的哭泣之声。正所谓“言直而切”,当年的“笑”与现在的“哭”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了诗人心中的悲亡深痛之切。《梦井》中的“梦上高高原,原上有深井。”“还来绕井哭,哭声通复哽”“钟声夜方半,坐卧心难整。”以给一个旁观者讲述梦境写诗,展现梦醒后的悲伤长久折磨诗人,时间无所顾虑的向前走,而诗人已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诗人的梦境以及他的情感是可以捕捉到的,他对亡妻真挚的感情也是可以让读者理解体味的,读之让人动容。
元稹的大多悼亡诗都是如此,明白真切地传递出最挚深的爱情。“伤心落残泪,犹识合昏期”(《感小株夜合》),“倚壁思闲事,回灯检旧时。”(《初寒夜寄卢子蒙》),“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除夜》)“水不可越,黄泉况无涯”(《江陵三梦》之一),“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觉来无语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声。”(《梦成之》),诗人不管是叙说一件事情还是诉说一份悲伤,都让人有真切的感觉,准确的把握,读者可以体味到诗人那种绵绵无绝期的惆怅与悲痛,确是死者留给生者无尽的思念。
不同于元稹,李商隐是“面对内外交困、精神与生活两个层面的重压,性格内向优柔、执着而又不善自我排解的诗人,只能将这些痛苦默默埋在心中,独自咀嚼,终至越酿越浓,越积越深。朱鹤龄说:‘义山阨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笺注李义山诗集序》)李商隐诗的曲折吞吐,正是其阨塞沉沦中心灵挣扎的声音。那份深重抑郁的苦闷,那种千回百转、纠葛纷纭的思绪,必然导致诗意的隐曲绵邈。” [15] (P2)因此他的悼亡诗也具有了朦胧难懂的特点。它们大多侧重以自我情思为中心,或触景生情,或运用象征、比兴、典故等艺术手法来表达内心世界的复杂感受。在诗歌内涵的多义性下又使诗歌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这种朦胧的美体现为氛围的距离美,是隔与不隔之间适度的距离美。诗人在朦胧的氛围中,隐藏着复杂而丰富的情思,为读者提供取之不尽的再创造的时间和空间。体味他悼亡诗的朦胧美还须重提一下《锦瑟》一诗,它将那种交织着希望、失望、绝望、迷茫、幻灭的种种复杂情感表现的极为含蓄隐约,诗中用五个重叠的意象:锦瑟多弦、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泪珠、良玉生烟。李商隐用一种迷茫感伤的情绪将五个并无外在逻辑上的必然联系,也无明晰轮廓的意象贯穿起来,把诗人内心最隐微之处表得纤微必现。鹃和蝶,美丽古老传说中的哀伤图景,本身就带有神秘的色彩;而“沧海月明珠有泪”,是月是海,是珠是泪,除了强烈的感伤情绪之外,画面如同幻境,模糊混沌。锦瑟的一弦一柱,其中有无限惆怅,庄生梦蝶,其中有迷茫慨叹;杜鹃啼血与沧海珠泪,其中有凄恻伤感;蓝田日暖玉,良玉生烟,其中则有一种迷茫失望的情怀,构造了一个伤感朦胧的世界。它似隐似现,隐隐约约,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只感觉到它唤醒了我们心中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慷。李商隐通过诸多不连贯的意象,将其回忆往事时的痛苦惆怅与思念表达得既深切又美丽,如梦一般的虚实交融、迷幻幽微。
在其他悼亡诗中也呈现一种朦胧、含蓄的特色,在《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悼亡自伤之意,不从正面着笔,全借重帘不卷,游尘满床,长夜西风,秋林霪雨及幼男娇女等从侧面传出,淡淡的叙写中蕴涵着无限低回的伤感。在《银河吹笙》中,通过忆旧—吹笙—忆旧—现实—忆旧,现实与回忆互相激发交错,诗人无端兴起的惆怅之情,使诗歌结构飘忽错杂,迷离恍惚的追忆情绪,使人产生艺术的联想,正如冯浩所评本诗“总因不肯直叙,易令人迷”。
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之诗作都有语悲情深的特色,不同之处比较之下在于前者直叙,明晰,而后者婉曲、含蓄,呈现出不同的艺术境界。元稹以平常语道平常事,大胆表露内心感情,情感不虚饰、不夸张,意象明丽,感情真切。李商隐是通过象征、比喻、用典等手法曲折含蓄地表达出内心世界的绵绵情思和浓重哀愁,诗歌内涵的多义性下又使诗歌蒙上了一层朦胧色彩,呈现出一种“细美幽约”的美。
结论
通过比较我们看到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在同样伤逝的主题下采用了感物伤怀,由梦达情这两种表现模式,以及二者不同经历、个性、艺术追求造成他们悼亡诗的不同的选材构思、迥然的表现技巧、各异的艺术境界。在二者悼亡诗同与异的分析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共同的、美好的情感力量,强烈震撼我们对生生死死这一司空见惯的人类自然现象的不平静的感受和反思,在爱的氛围中得到心灵的净化。同时也使我们重新认识悼亡诗这种特殊题材在文学中的地位极其背后不可忽视的浓重的情感性。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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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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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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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雁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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