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推动人类由母系氏族社会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女性的主宰地位被消解，男性成为世界的中心，承担起了创造物质、精神财富，维系种族延续和发展的重要职责。他们一方面以坚实的躯体、顽强的意志承受着自然和社会的灾难，一方面还要义不容辞地为妻子、儿女创造财富，同时抚慰他们的心灵，营造宽松的生存环境。女性虽退居二线，但并未推出历史舞台，她们从前台走到幕后，一如既往地给世界和生活以影响和支配：女性可以使男人幸福，因事业的锦上添花而骄傲；可以使男人痛苦，因家庭的破败而失落。

西方社会因封建意识的积淀较浅，妇女可与男子共享知识和爱情，决定了男女关系 较高程度的平等。虽然女性主要不从事物质财富的创造，但因她们聪慧、美丽、有知识、受教育程度高，构成世界的另一半精彩。男子普遍地视获得女子的青睐为光荣，以保护女子为职责来体现自己的骑士风度。因而西方文学的绝大多数是再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排斥或呵护，借以展示作家对人类命运、对人的普遍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对理想生存方式的探索。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的短篇杰作《项链》曾引起评论者和读者的广泛论争。有人说它表现对小资产阶级妇女虚荣的辛辣嘲讽，有人说它表现命运的不可捉摸，有人说它表现命运对小人物的残酷，还有人说它表现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普遍虚伪。因此对女主人公赞美者有之，挞伐者有之，同情者亦有之；对男主人公厌恶者有之，喝彩者有之，忽略者更有之。

其实，即使把《项链》归结为女性对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向往与追求也无可厚非。安贫乐道只会停步不前。而梦想和憧憬更是小人物聊以自慰的精神润滑剂。如果面对难以改变的现实，没有欲望，没有追求，苟且自安，人类社会也只好永远茹毛饮血了。再者，自卑和自尊，虚荣和尊严是相对的，麻木的人既不会有虚荣也不会有人格的尊严。所谓体面，也是人的第二生命，它和荣誉本质上相同。只不过人们看待它时戴上有色眼镜，产生了情感的褒贬。

对作品的解读要忠实于文本，既不能以主观的好恶断章取义，也不能简单的以阶级分析法贴政治标签，而应心平气和地把握人物的社会关系，冷静地剖析人物的灵魂，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莫泊桑在平静的叙述中突然插入一段感情强烈的议论，当不会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正是这段议论给我们提示了作品的寄托：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化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作品要表现的正是无常的人生对小人物的破坏，以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的坚韧和背负。

梁实秋先生曾因“文学要表现永久不变的人性”，在特殊的政治环境里遭到了鲁迅先生尖锐的抨击。在和平的环境里，我们说，正是人类共同的幸福和苦难牵动着读者的心。作家笔下的人物之所以感动人，正是因为他展示了人类共同的美好情感和对命运的顽强抗争，以及抗争中表现的坚韧与执着。

《项链》中路瓦栽夫妇的背负令人心悸。他们顽强地承受了生活给予的苦难，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回应着命运的残酷捉弄，其不幸的结局令读者禁不住一掬心酸之泪。

通观《项链》全文，我们发现，马蒂尔德虽然处在较显眼的位置，但她不能成为第一主人公。路瓦栽先生虽以陪衬位置加以表现，却是最有内在震撼力的人物。他了解自己的妻子：美丽，丰韵，娇媚，聪明，资质优美，性情温柔，有知识，上过教会学校，由于没有陪嫁的的资产，不很情愿地嫁给了自己；她因为朴素、寒碜而痛苦，因为丈夫的薪金微薄而失望，因为缺乏与社会的交流而孤独。似空谷之幽兰，无人关注，无人理睬而极端失落。他也理解妻子向往奢华与高雅而不得的苦闷，同情妻子的伤心、悔恨和痛苦，为自己不能像个绅士给妻子满足和幸福而内疚。但他是一个俭省而实际的人，他实践着“知足常乐”的东方哲学。因此，他面对肉汤而惊喜，感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舍不得拿出父亲遗留的一万八千珐琅图一时的欢快。可是他毕竟懂得尊重自己的妻子，不忍心让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在封闭中枯萎。于是，想方设法费很大的力气弄到教育部的请柬，并为终于给妻子找到一个展示个人魅力、赢得社会关注、打开社会交往渠道的机会而得意。面对妻子出人意料的懊恼、恼怒和悲痛，他结巴、难受、惊惶失措，以放弃自己去打猎的潇洒机会为代价，倾尽四百珐琅同意了妻子添衣服的请求。他的不自私可见一斑。他并非要妻子抓住这次机会，以色相为资本来改变家庭的命运。他绝无出卖妻子使自己向上爬的丑恶灵魂。只不过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家有艳妻，想让妻子放松一下愁苦的心情。于是，当妻子抱怨没戴的之时，他建议用玫瑰代替，继之提出借的建议。如果期望妻子以色相求富贵，他不会不懂“吃小亏赚大钱”的道理。如果妻子有出众的交际才能，能日进斗金，他会以一万八千珐琅为筹码，把妻子进行一番包装，像商品一样投入上流社会。事实上，他爱妻子，也不认为妻子有超人的才貌，能让教育部的大小官员着迷。夜会的成功是出人意料的惊喜。因此，他才走了借项链丢项链赔项链的穷途末路。当然，他没有料到妻子所借项链竟要穷毕生精力才能偿还。

妻子幸福地陶醉在成功的胜利里的时候，路瓦栽没有怀疑妻子不贞，放心地让她陶醉。也没有把自己跟她硬拽在一起向人炫耀自己的幸运。他不愿令妻子扫兴，把自己投入冰冷的小客室承受孤独和冷落。一个心胸坦荡，乐于牺牲自己成全妻子的磊落男子汉形象在我们眼前站了起来。这位多情的丈夫，对妻子体贴入微的丈夫还从家里给她带来了临走时加穿的衣服。“等一等”“你到外边要着凉的”展现着他对妻子的无限关心与爱护。

项链丢了，路瓦栽惊惶之中没有乱方寸。从回家之时起出去寻找直到早上七点。没找着便又到警察厅，到报馆，也到车行，去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整天奔波劳顿以致瘦削苍白。而妻子只有在家惊恐的份。末了，路瓦栽建议争取周转时间。当所有希望断绝之时，他决然说：“应该想法赔这件首饰了”。他们拿了盒子，从这家到那家去寻一模一样的项链，却发现那项链最低要三万六千珐琅。他们恳求老板三天内别卖出，又订了二月底找着了自愿赔掉两千的约，开始了借钱。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冒险签名借债甚至借高利贷。倍受肉体的苦楚和精神的折磨，终于借得一万八千珐琅，加上父亲的全部遗产取回了新的项链。路先生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没有抱怨，没有责难，没有颓唐，以默默的忍受面对这苦难，以周密而冷静的措施应付着惊人的巨变。他没有想赖账不还，也没有想偷梁换柱蒙混过关。他独自承受重压，却安慰着妻子，维护着家庭的体面。这体面是诚信、宽容、忠厚、正直的人格尊严。而能借到一万八千珐琅，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路瓦栽是一个有信誉、能让人相信的小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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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一无所有了，路瓦栽顽强地证实着自己的坚强与诚信，毅然承担起命运加给的苦难。白天上班挣薪金，一到晚上就抄写五个铜子一页的账目到深夜，持续了十年，还清了债务。请注意债务不包括父亲遗留的一万八千。若要回到从前，至少还需十年到十五年。即使回到从前的经济水准又怎样呢？毕竟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已经全部消逝了。 

在清偿债务的过程中，马蒂尔德辞退女仆，迁移住所，租赁小阁楼，自己做家务。争价钱，受嘲骂，十年艰辛，使当年如花似玉的美少妇变成穷苦、苍老、粗鄙的平民妇人。为的仅仅是“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离开了路瓦栽厚重的背负，她拿什么去赔偿项链？与其说《项链》是命运对马蒂尔德的捉弄，毋宁说是命运对路瓦栽的摧残。马蒂尔德固然可怜，但更令人痛心的是：路瓦栽为这偶然的打击，为维护人的尊严，已失去宝贵的十年，还将承受十年到二十年的苦难。这期间，他没有房子，不能要孩子。要完成生命的接力，要给子女成才的环境和机会，几乎不可能了。十年啊，只挣下了一万八千！小人物的奋斗是何其艰难！

重诚信、守然诺、知礼义、明廉耻的男性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也承受着常人不能理解的生活之苦难。明乎此，更足见路瓦栽形象的可贵，也更足见男子汉处世为人之不简单。

中国古语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人而无仪，不死何益？人而无耻，不死何俟”？重视气节，看重人格，是世上一切正直之人的共同优点。路瓦栽以自己的毕生精力完成了对尊严和信义的最凝重的诠释，完成了对爱与理解的最生动的注解。谁能面对路先生的绅士风度和坚毅品格无动于衷？！

生活的重担会压垮一部分人的精神。当年家有遗产的马蒂尔德因“自尊”不愿见朋友，倍尝艰辛变民妇之后却坦然面对风采依旧的昔日朋友，羞愧、不平已当然无存。莫泊桑未表示他的态度。但我们可以设想，当所有的人都变得像后期的马蒂尔德那样麻木，社会也就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但愿善良忠厚、不知欺骗为何物、坚韧踏实地实践自己人生信条的“路瓦栽”不因债务而崩溃，但愿生活中多些“路瓦栽”，也但愿生活别再跟“路瓦栽”开残酷的玩笑

 

余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