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少年时代读《水浒传》，每当读到那些鲁莽桀骜的好汉们一见到宋江，立即驯服得像虔诚的教徒，斯文得像害羞的小姑娘，口称“大哥”，作揖下跪，忙个不停，我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崇拜起这位古代雷锋（《水浒传》里叫“及时雨”）来，认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青年时代读《水浒传》，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鲁迅先生评水浒人物的“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和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知道投降派”之类的高论。稍后，读到清人金圣叹的文章，又深为叹服。也认为宋江是奸诈之人，没有什么真本领，只会在在军师吴用的配合下，用一些阴谋诡计笼络人心；同意金氏对宋江的品评：在《水浒》英雄榜上，宋江跟鼓上蚤时迁是同一水平，属下下人物。

      最近读《水浒传》，开始对青年时代所服膺的种种理论产生了怀疑：协助抢劫皇家贡品的盗贼躲避朝廷追捕法律惩处、率领众多朝廷逃犯攻府掠州杀人放火劫法场把官兵杀得人仰马翻……的宋江，尚且是奴才，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不是奴才呢？倘若宋江不做投降派，再加几年十几年的征战，更多的生灵遭涂炭之后，最理想的结果，也不过是把皇帝的姓氏从赵氏改为宋氏，社稷苍生，不见得能有丝毫改善。说宋江不配做梁山大头领，那么，金圣叹所赞赏的李逵、林冲、吴用、花荣、阮小七、杨志、关胜，有哪一个是配做梁山大头领的呢？再者，说宋江是小人，岂不等于也彻底否定了始终景仰、追随宋江的众英雄，说他们都是些一没眼力二没脑子的家伙，外加自相矛盾？此外，倘若宋江的许多言行都是阴谋诡计，试问：他可从中谋到了什么私利？干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现如今，我的看法可以概括为：宋江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他只是一个有能力、有毅力、有人性、有血性的人。倘若真是一个奸诈的小人，在体制内，他就不会那么平庸无为，只是一个小小的郓城县押司（县委办秘书），他早就飞黄腾达，调到中央，跟蔡京高俅做同事去了。别人上梁山，不是被官吏所逼，就是被梁山设计所骗，唯独宋江，是因为每次在江湖义气与传统忠孝的冲突中，总是作了更合乎人性的选择，因而一步步成为逃犯，成为贼寇，成为贼酋。最后接受招安，起作用的，固然有儒家的忠孝思想，但也不能排除有厌恶征战、珍惜手下众兄弟身家性命的人性情感。

      前人的诸多说法中，我认为，怀林和尚的如下意见是最为有见地的：“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无用之人也。当时若使之为相，虽不敢曰休休一个臣，亦必能以人事君者，有可观者矣。”（《批评<水浒传>述语》）他虽然不能理解宋江“逢人便拜、见人便哭”之类的言行，都是宋江的家庭出身（中小地主）、文化教育（儒家忠孝）、身份地位（底层官吏）决定了的，但是他看到了宋江其人的能力。他似乎隐约感觉到，宋江是一个被压抑、扭曲了的人才。这是谁的悲哀？是宋江的悲哀，是朝廷的悲哀，也是社稷苍生的悲哀。古往今来，多的是蔡京、高俅之类的公卿宰相；宋江一类人物，要想出将入相，恐怕只有朝廷改个制度：一切由民众投票决定。以宋江在社会上广为传颂的“及时雨”“宋公明”的名声，选票一定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