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京

      众人皆说中国有尊师重教传统，自古如是。可奇怪得很，我从教近20年，却并不觉得别人真的有多么看重教师这个职业。旁的不说，当年大学毕业求职，同学中愿去学校教书的并不多，即便最初选择了做教师，后来也纷纷改行另谋高就。屈指算，今天大学同学还留在讲坛教书的已寥寥无几。当然，不是说尊师重教大家就得去教书，但多数人不肯教书至少不能说教师的地位足够高吧？

      我们这代人不愿做教师，原因多，不过依在下看，大概还是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有关。当时我刚进小学，记忆最深的是有位叫张端云的老师，不是本地人，课讲得好，普通话也说得好，学生家长对她皆尊敬有加。可突然有一天上头说张老师丈夫是右派，她是敌特，于是不仅遭到了无情批斗，最后还被赶出了学校。像这等荒堂的事那时候特别多，连我的导师宋涛教授当年也被自己的研究生批斗过。是的，十年浩劫，礼崩乐坏，学生时代留下的这种阴影至今挥之不去。

      教师传承文明，尊师也就是尊重文明。何况自己是教师，当然希望全社会都能尊师。但我这里写“师道尊严”，却非单单为了让人们“尊师”。不少人以为，“师道尊严”就是学生要尊重老师，这样说虽不算错，但也不全对。我的看法，“师道尊严”关键在“师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是说，先有“道尊”而后才有“师尊”。所谓“道尊”，就是要重师德；讲操守；有学识。教师为人师表，对教师来说此三条缺一不可。

      由此看，做教师的要赢得学生尊重，得首先自我尊重，恪守“师道”。否则，不尊“师道”而却让别人敬重你，那是白日做梦。想想看，一个教师若不严于律己，道德失范品性不端，你叫学生尊重你什么？再有，你若不专于职守误人子弟，别人还去尊重你那他岂不成了傻瓜？我们都曾做过学生，从小学到大学认识的老师无数吧？扪心自问，为何对有的老师心怀崇敬而对有些老师不以为然呢？答案无他，就在老师的师德与学问有高下。

      当然，以上只是我对“师道尊严”的理解，见仁见智，大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原则上我是同意的；但作为教师，“尊严”我认为得靠自己树立，而且“尊师”也绝非是要让学生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历史上，孔子就曾主张教学相长，鼓励学生“当仁，则不让于师”。而韩愈也讲，师生本是“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彼此平等。这样看，若把“师道尊严”看作教师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学生只能绝对服从，那么恐怕就曲解“师道尊严”的涵义了。

      当下有个现象，本来我不想说，但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说出来好。现在有些教师不把学生当学生，而是当旧时候的徒弟看，于是师生就成了师徒。我无意贬低过去的师徒关系，但师生毕竟不是师徒。师傅带徒弟重在授业（传艺），师傅有绝对权威，而且讲门派，如少林弟子就不得习“武当”；而老师教学生虽也授业，但主要是传道，学生可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还有，徒弟对师傅存在某种依附关系，通常是“三年学艺两年帮”，而今天师生平等，学生是不必替教师是干私活的。

      我这样指出师生与师徒之别，并非刻意抠字眼，我想表达的是，老师不同于师傅，在学术上，老师不能搞唯我独尊。若学生与老师见解不同，老师不可压制学生；学生质疑老师的学术观点，也不是冒犯“师道尊严”，不能扣“不尊师”的帽子。的确，教师是应该有这种胸怀的。古人讲，“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外国人也说，“我爱我师，但更爱真理”。其实，用科学态度对待学术，不以身份论对错，这才是真正“道”的要求。

      我所知道的，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但他创立的哲学体系与老师截然不同；凯恩斯是马歇尔的学生，但提出的理论却突破了新古典框架；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学生，但后来却接受民主共和的思想。这些伟人无一不感怀师恩，无一不尊敬自己的老师。说我自己的例子，当年跟宋涛教授读博士，每次上课，宋老总说你可以不同意我，起初以为是客套。有一次，他帮我修改论文，而我却告诉他对某些修改不赞成，结果你猜怎么着？宋老说，“你是对的，我错了。”那时那刻，我对宋老的崇敬油然而生。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教师不同于师傅，不得视学生为雇员。换个角度说，学生不给老师干私活也不是不尊师。君不见，近些年不少高校教师不愿给学生上课，但却热衷到处拉课题让学生干活。在教师眼里，学生就是打工仔；而在学生眼里，老师就是包工头。我本人在多个场合曾听到这种议论，甚至有学生称自己导师为“老板”。也难怪，学生替你干活，你给学生工钱，你不是老板是什么？问题是学生一旦把你当老板看，原本的师生关系变成了雇佣关系，如此，作为教师请问你的尊严何在？

      不错，教师是有尊严的，而且教师的尊严是神圣的。写到这里我要说的还是那句话，教师固然需要他尊，但更需要自尊。要明白，“师道尊严”不是保护伞，不要指望强调“师道尊严”就能守住我们的尊严，若是那样想就大错而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