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曹寇的第一篇小说叫《挖下去就是美国》。开头是这样的：“对不起，我是一名教师。为此，我感到羞愧。”——我立刻就爱上曹寇了。

      成为老师挺容易的。不需要有脑子，读他们允许你读的那几本书就行了。

      当老师也挺容易的。不需要有脑子，教他们允许你教的那几本书就行了。

      我上课经常骂学生，他们于是很高兴，觉得这老师挺逗的。我于是骂的更凶，老娘又不是说相声的，隔壁班孙老师一身铁打的刀马功夫，你们这帮傻逼，说人家老处女，烟酒不碰没微博，所以都跑我这里来，说我不查考勤——这样一群王八蛋，不挂你们还等鸟甚？

      那我可不可以不骂他们呢？当然不行，这不是一个教师应有的职业操守。

      刘哥一个月前节选过一篇文章，大概说坏女孩不一定走天涯。文章很逗，说现在的女孩，打浑身的洞，涂个大烟熏，抽烟喝酒丁字裤，到处睡三流摇滚乐手，以为这就是女性解放了，其实还是在迎合男权想象，不具备女性解放的实质性内容。文章说的很绕，我看了半天，大概意思是，这是姿态大于意义，说到底还是show。

      我觉得这文章等于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否定了行动，不管这行动多傻逼，它至少是个行动。有多少好男人，想着离婚辞职卖房子，去昆仑山当个放马的流氓；多少好姑娘，想要隐居深山弄花采药独自养大一个野种。但区分开你们和他们的，不是“想”怎样，而是“做”怎样。大家都想，只有少数人去做了。所以不要说内心狂野。理想和现实之间，从来没有鸿沟。你现在“是”的样子，就是你“想是”的样子。

      只要能解放，随便怎样都行，哪怕是迎合了男性的想象，哪怕是睡到了人渣，哪怕是个show。总得去试试，因为你枯坐家中，洁身自好，依然难免迎合男性的想象，难免睡到人渣，也难免它本质上来说仍旧是个show。你知道红军哥哥们也不是各个都怀抱解放全人类的宏远，有些就是因为快饿死了，队伍上有口饭吃，就跟着走了，有些人是想到：操，一群乌压压的年轻人，在延安，有枪，攻击政府军，很酷啊，于是就上山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捎带手解放了全中国。

      如果你问我，我反感教育体制么，我会说是。但我是一边拿着工资，一边腹诽，还是去干点什么。我不能去骂校长，他会开除我，我会没饭吃的，银行会来收房，再说对面走过，我也不一定认识他，大学校长都长一个样。我也不能去骂我们系主任，她是个好人，胸大貌美气质佳，我爱她。所以我只能骂学生，我骂他们除了专业书什么也不看；除了“成功”人士，谁也不想结识，至今还在分析段落大意、主题思想，看见诗人就觉得是神经病，看见教授总裁主任就膝盖发软，看见长辈就变孙子，看见90后就说人家脑残。我骂他们书都白读了，眼睛里只有字，没有人，两条胳膊长了二十年，却连一个拥抱也学不会。

      不骂他们的时候，就好好聊天，说到一个女诗人，没有名，没有钱，她来青岛的时候，你们可以来见见她，听听她谈诗。说到一个没有房子的小伙，终年都住在各种车上。说到一个婚礼摄像师，其实是个天才的电影导演。说到卡夫卡，于是打开书，挑出一段慢慢的读下去。说到逝去的时间，以及怎么把时间复制出来。说到一首诗的韵脚。他们就突然醒了似的，说起妹妹的小乌龟，怎么被一条直尺殴打，说到想去当蛋糕师，海边新开的樱花，说到男朋友们的怪癖，夜晚的操场一只碰碎的水壶。一个女生的自杀。突然又开始搞怪，强拉我上台去演妈妈桑。可就连这些，都他妈的特别虚无。

      我骂自己么？当然。我这种小知识分子，在任何时代都灰头土脸的，但从来没有一个时代会让我活得这么不像一个人，甚至不像一条狗。大学搞成这样，我得多无耻，才敢说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我们有医保，有养老，有房补，没有重大教学事故，基本上是铁饭碗。我怎么好意思看到为官做宰的贪污到手抽筋，就觉得自己委屈了？觉得自己是受害者？高校扩招，学校挣的钱我们也分了，小语种一个班招来40个人我不是也在教么？而就在此时此刻，在我有水有电有空调的窗户外，有多少人，为了一口饭一张床，要卖力气，卖身体，卖血卖命。我得多无耻才敢说：这和我无关。

      教师是一个好职业。但在这个不清白的时代，它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份不清白。我想到在某个夏夜，苏格拉底和学生们走在希腊的市集中，孔子和学生们坐在春秋的旷野里，抬头看见的是同一片星空。而这个星空，却是我耻于抬头面对的。

      教师节要来了，满网络满电台的在颂扬老师，说的煽情的要死，好像我们没拿钱把心肝儿都挖给学生了似的。这种洗脑工作时间长了，有些学生就跑来跟我发短信，祝贺我节日快乐——这不是找骂么？当然，很多人会说：我遇到过好老师，他是个好人。这句话我是这么理解的：如果只是好人，那请在日常生活里多记挂他，而一个好老师，你应该对他有更高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