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教学资源网 手机版
类目:首页杂文参考教师随笔
阅读:3570  
标签:教师随笔
车站(一)
 

商采薇

    

 

  柳笛又站在了那扇门前。  

  十二点刚过,整个教学楼还是一片寂静,只听见楼外那些永不知疲倦的知了,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着。柳笛擦了擦额前的汗水,调匀了因一阵小跑而变粗了的呼吸,抬起手,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虽礼貌却不乏冷淡。柳笛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办公室。屋子里只有一张办公桌,两把面对面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暖壶,两只白瓷茶杯,一个黑皮包,一瓶插着钢笔的红墨水。此外,就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靠窗户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男老师,白衬衫,黑长裤,衣着简单、整洁而又死板,一如他的这间办公室。他的脸色苍白,而苍白的脸上却戴着一幅黑色的硕大的墨镜,就如一个骷髅上嵌着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说不出来的阴森和恐怖。更奇怪的是,他竟然逆光而坐,这使得他的面部显得更加阴暗。他就像一具活动的僵尸,给人一种凛然而生的冰冷和凄惨。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主人,都是那样死气沉沉。屋子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就是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此时,它已经绽放了不少小而洁白的花朵,随着微风散发出满屋子沁人心脾的清香。  

  男老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了下来。她熟练地从一摞作文本的最上面取出一本,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父亲》,父亲的背又驼了……”  

  “停,”男老师果断地止住了她,“把‘又’字改成‘更’字。”柳笛提笔就改,她已经习惯了对老师的服从。老师对文字的极端敏感,在很早的时候就让她信赖不已了。  

  改毕,她又读了下去……  

  文章读完了。男老师沉思了一下,说:“写上:如果文章词句不准确,不典雅,就如裤子没有拉上拉链就登台表演一般。”  

  柳笛脸一红,但还是写上了这句话。她知道面前这位老师作文批语的风格:短短一两句话,就如一把匕首,准确而果断地插进要害部位,只那么一下,就让你不得不痛,又不得不在痛中思索点什么。她还记得第一次作文讲评课的情景。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全班同学几乎都被那只有缺点,没有优点的评语“刺痛”了。有人当场哭了,有人更是破口大骂。老师只是静静地站着,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从那时起,每一次写作文,同学们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选材构思、谴词造句,生怕被“刺痛”,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被“刺痛”,只不过“刺痛”的层次在一步步“升级”。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中,同学们逐渐发现,自己的写作水平正在迅速提高。  

  而柳笛,她是唯一没有被“刺痛”过的学生。她的作文没有评语,只有分数——全班最高分。尽管老师从不问作者,柳笛也从不读,但在作文讲评时,老师总是说:“柳笛,把你的文章给大家读一读。”  

  写毕,柳笛又拿起第二本作文……  

  窗外的喧闹声渐渐压过了嘶哑的蝉声。柳笛批完了第十本作文。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一点二十五了。于是,她站起来,轻声说:“章老师,快上课了。”  

  章老师也慢慢站了起来,柳笛走过去搀住了他,两个人共同走出了办公室。  

  这所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有两座教学楼。柳笛所在的高二(1)班在南楼的二楼,而章老师的办公室在北楼的四楼。两人要走过一段长长的楼梯,经过一个宽阔的操场。北楼是一座旧楼,楼梯已经有些残破了,柳笛一边小心地选择着落脚的地方,一边提防着那些横冲直撞的男孩子。尽管这样,她还是被一个跑着上楼的高一男生撞痛了肩膀。柳笛连忙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肩膀很痛,但她扶着章老师的手并没有放松。  

  操场中间,一群高三的男同学正在踢足球。柳笛皱了皱眉。每次。她最怕经过这里,既怕那个飞来飞去的黑白“炮弹”击中了自己,又怕这些背着号码的“坦克”们撞倒了章老师。因此,她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平安地走过了“危险区”。  

  到了南楼,气氛就好得多了。南楼是一座刚竣工不到两年的教学楼,一切设备都很齐整,楼内宽敞明亮,很有高等学府的气派。直到此时,柳笛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扶着章老师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口很渴,肚子也因午饭吃得太急而隐隐作痛。她习惯地按了按腹部,默默地拿出了语文课本。铃声响了,章老师低低沉沉地说了声:“上课!”  

 

  二  

  柳笛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章玉老师的情景。  

  那时,她刚以全市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历史悠久的重点高中。可是,喜悦是别人的,她自己并没感到多大的兴奋。她很快就厌烦了那些向她祝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众口一词地称她为“天才”。而她,讨厌被称作“天才”。  

  她记得,四岁的时候,当她被抱到椅子上,站在一个老学究面前,奶声奶气地背诵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学究眼中闪动的泪光。那时,她开始被人们称为“天才”。五岁,她的第一首小诗发表在杂志上,杂志社的编辑亲自跑来祝贺,她看到了编辑叔叔那满头大汗,那时,她知道了自己是“天才”。后来,当她在九岁夺得全国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的时候,当她在十二岁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当她的文章频频出现在各种杂志、报纸上的时候,她无一例外地被冠以“天才”的称号。可是,听得多了,她反而不以为然了,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天才”。望着镜子里那一天比一天漂亮的面孔,她突然觉得自己“天才”的称谓是靠这张回头率百分之百的脸蛋挣来的。不是吗?漂亮的女孩只要有一点点才气,就会很容易受到别人的青睐。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则”。  

  每每想到这里,柳笛就会觉得好没意思。她看够了别人称她为“天才”时的笑脸,那种笑有些热情过度了,总觉得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在里面,柳笛干脆就称之为“虚伪”。她认为,只有老学究眼里的泪光和编辑叔叔的满头大汗才是真实的,才能成为“天才”的最好注解。可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十六岁的她,还敢称自己为“天才”吗?因此,柳笛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天才”。  


展开全文阅读
  退一步讲,即使自己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她依然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她爱好文学,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学数理化。好在上苍给她一个聪明的头脑,让她不大用功就能把数理化学得很好。她不明白她要学那些定律、公式、原理干什么,将来她决不会靠它们生活。可是,她很清楚,不学这些,自己就考不上大学,就无法接受那些系统而正规的教育。好在到了高二就要分科,她就可以和物理化学“拜拜”了,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向来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生活,因此没有入团,没有当干部,甚至错过了学校组织的一次又一次征文,但她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学数理化。生活,你永远没有办法让它尽如人意,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天才。  

  如今,来到了这所重点高中,她并不期望自己会受到什么宠爱,也不希望哪个老师能高看她一眼。她不巴结谁,也不讨好谁,她只要活得真实、自由、独立。她希望她死后,自己的墓碑上能刻上诗人叶塞宁的话:“活过,爱过,写过,发表过……”  

  带着这种心态,在第一节语文课上,她认识了章玉老师。  

  至今,柳笛还清楚地记得,当章老师走进教室的一刹那,不知怎的,原本嘈杂的教室忽然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章老师就是在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中,缓慢地,甚至有些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  

  讲台上的章老师太严肃了,严肃得几乎有些阴沉。那高挑的身材,挺直的脊背,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紧闭的双唇,以及那因黑色镜片而显得骷髅般空洞的眼睛,都给人一种冷冰冰、阴森森、凄惨惨的感觉。柳笛只瞥了他一眼,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自己不是看见了一位老师,而是走进了一座阴暗死寂的古墓,或是闯入了一间笼罩着愁惨与恐怖的凶宅。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开场白,章老师开始讲课了。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请大家打开书,我把课文读一遍。”  

  教室里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柳笛看了一眼讲台,章老师空着手,没有带教科书。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润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天哪!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所有的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讲台,吃惊地看着讲台上那位老师微昂着头,倒背着手,一句接一句地背诵着这篇优美的散文。他居然是在背!而且背得那样清楚,那样有声有色。他那有感染力的声音中,有诗,有画,有情,有境,像朦胧的幻梦,像飘渺的歌声。他似乎把同学们带到了那牛乳般月光下曲曲折折的荷塘,看到了如诗如画的梦境:绿叶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缕缕,月色溶溶……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读出了朱自清那种颇不被人察觉的微妙心态——在不宁静的现实生活中追求刹那的宁静。同学们被陶醉了。而此时的章老师,似乎也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意境之中,他那严肃而阴沉的脸变得柔和起来,这使他看起来有了一丝人的气息。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经睡熟好久了。”  

  章老师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篇文章。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那有感染力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着。然后,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教室里响起一片劈劈啪啪的掌声。  

  章老师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和严肃,对于这赞许和钦佩的掌声,他显得无动于衷,唇边连一丝笑纹都没有。这异乎寻常的冷漠,比刚才那准确而精彩的背诵更让同学们吃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读”字——他竟然把“背”称作“读”!掌声渐渐地零落起来。  

  待到大家都静下来后,章老师开始介绍作者。关于朱自清,他只说了这么几句:“朱自清,清华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也是文坛上很有影响的散文家,同时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中国人。我们在小学时接触过他的散文《绿》,初中时拜读过另外两篇散文《背影》和《春》。此外,他的文章,还有《匆匆》、《悼亡妇》、《择偶记》等。”  

  “老师,那篇《择偶记》,您还能‘读’吗?”  

  大家“刷”地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的,红着脸,目光中充满了挑衅的火药味。于是同学们又把目光集中到章老师身上,其中有几束也染上了挑衅的味道。的确,这些从各个学校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们,最大的毛病是“自以为是”,而最痛恨的则是其他人的“自以为是”。章老师大概就被他们列入“自以为是,卖弄才学”之类的人了。背诵一篇脍炙人口的《荷塘月色》不算什么本领,如果要把这篇大家不熟悉的《择偶记》背出来,那才算真本事呢!同学们几乎都抬起了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等待着章老师的回答。全班只有一个人慢慢低下了头,她,就是柳笛。  

  是的,柳笛低下了头。她没有看过这篇《择偶记》,甚至连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而她不知道的文章,全校大概就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让章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背诵这篇既非经典,又非名著的文章,这难题——出得太大一些了吧。她有些替章老师担心了。也许,她是唯一一个替章老师担心的学生,因为直到现在,她也没想到“卖弄才学”“自以为是”之类的话。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制止这件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低头来表示抗议。  

  章老师绷了绷嘴唇,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我可以试一试。”他说。然后,他没有理会这句话引起的几声议论,开始背诵起来: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  

  天哪!他又一句接一句地背下去了,依然是倒背着手,微昂着头,那样慢条斯理,那样从容不迫。柳笛惊讶极了,她抬起头,发现同学们都在悄声议论着,他们,和她一样震惊!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证实,章老师背诵的文章,究竟是不是那篇《择偶记》啊!  

  “老师,”一个声音打断了章老师的背诵,“《简爱》,夏洛蒂的代表作,您行吗?”说话的是另一个男生,他迅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正是《简爱》。  

  “哪一章?”章老师似乎根本没看到那个侮辱性的动作。  

  “第一章。”  

  “那一天根本不可能出去散步了。不错,我们早上已经在片叶无存的灌木丛中逛了一个钟头……”  

  “第三章。”  

  “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感到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似的醒了过来……”  

  “第十章。”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详细记载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  

  “第二十五章。”  

  “求爱的一个月过去了,它最后的几个小时已经屈指可数了……”  

  “第三十一章。”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家……”  


展开余文
  到现在为止,男孩脸上惊讶的神色一直在告诉同学们,章老师背诵得准确无误。  

  “三十六章。”男孩不甘心地再次开了口,“老师,请你接着这句话背:‘这是怎样的痛苦啊!而这个人却似乎下决心要拖延下去。’”  

  章老师的右手突然攥成了拳头,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他久久没有开口,柳笛在他的额头上看到了一滴汗。  

  同学们静默着,互相交会的目光中传递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喜悦。柳笛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看着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她的心里那么不是滋味。  

  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他沉痛地背出了下面的话:“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爱德华先生完全瞎了。”   

  男孩放下了书,无可奈何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而其他同学却由此激发起更大的好奇心。他们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知道的中外名著一股脑的倒出来,尽管这些书,他们多半只知道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  

  “《红楼梦》。”  

  “《复活》。”  

  “《黄河东流去》。”  

  “《老人与海》。”  

  ……  

  直到他们肚子里的书目都倒空了,这种考问才得以停止。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考住讲台上那位从容应考的老师。  

  同学们终于服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服了。他们脸上的不满、轻狂、挑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钦佩和崇拜。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渊博,第一次感到了井底之蛙面对浩瀚天空时所感到的渺小和悲哀。  

  而柳笛,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才”。  

  可是,面对一束束投向自己的崇拜的目光,章老师依旧那样淡漠。他不动声色地问到:“还有什么需要我读的吗?”  

  读?又是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再崇拜一个人,也不能忍受这个字所带来的狂傲和蔑视。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嘈杂声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老师,您为什么总把‘背’称作‘读’呢?难道您就是这样‘读’着书长大的吗?”  

  这是柳笛的同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引来一片责难。大家纷纷议论着,斥责着,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几分钟前还被他们崇拜的教师,而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罪犯。  

  只有柳笛没有开口。事实上,在课堂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参与提问,也没有参与声讨。  

  章老师呢?面对这样群起而攻之的责难,他依然淡漠,似乎这些声讨与他毫无关系。柳笛不解地望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想找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划过脑海。柳笛被这个念头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语文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瑟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在努力排斥这个念头,可是它却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于自己的脑海中了:他没有带教科书,他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他一直把“背”称作“读”,他一直戴着那副该死的墨镜……天哪!柳笛突然觉得这个念头是那样真实,那样——可怕!她的脑子里嗡嗡然响着各种声音,这声音一点也不比教室里的声音小。她拼命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个念头甩掉。然后,她再次凝视着那双戴了墨镜的眼睛。噢,这双眼睛是那样古怪,他仿佛不是面对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而是面对一片空旷的沙漠,甚至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教室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同学们很快就发现,无论怎样尖酸的谴责,都不能激怒讲台上那位沉默的老师。等到教室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章老师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同学们,我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在‘读’,因为,我只能‘读’印在脑子里的书!”  

  同学们一下子蒙住了,柳笛第一个清醒过来。她的脑海中,流星般地划过一句话,一句用那样沉重的语气“读”出来的话:“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  

  低声而又痛苦地,她叫了声:“天哪!”  

  “其实,”章老师又说,“高中的语文课,没有必要范读,照本宣科连我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语文是培养学生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如果把它上成文学鉴赏课和思想教育课,那还不如自己在下面偷着看小说,因此,以后上课,我决不范读。可是,”他的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可是今天,我却必须范读。我不得不这样做,即使这样很容易被误解为狂傲。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这些话。”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在今后的语文课上,大家可以自行发言,不必——举手。”  

  无须再解释什么了,最愚鲁的人也能从最后一句话中窥到了一切,如果是往常,这番反传统的话语一定会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可现在,同学们却含羞带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一眼章老师苍白的脸上那黑糊糊的镜片。柳笛用手抵住额头,那里正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没有惭愧,她只想哭。  

 

  三  

  下课的铃声响了,没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  

  章老师又是缓慢地,试探性地走下了讲台。可是,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拖布头又大模大样地横在他面前。于是,章老师无可避免地拌了上去。“小心!”几名同学在他还来不及摔倒的时候,飞身上去,同时扶住了他。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刹那,章老师的身子竟古怪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甩,象是要甩掉依附在他身上的几条毒蛇一样,把几个同学的手臂狠狠地甩开了。  

  “走开!我不需要帮助!”他低低地喝到。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速而突然。几名好心的同学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有片刻,一种受伤害的感觉就从心底油然而升。大家迟疑地互相看看,又望了望章老师那略带着厌恶的,冰冷而阴森的脸,终于都一个个地回到了座位上。惭愧的感觉消失了,而报复的念头又复活了。他们如同刚才盼望章老师出丑那样,又暗暗地盼望着章老师跌交了。  

  只有柳笛默默地跟着章老师走出了教室。  

  走到楼梯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蹿出了一名男同学,正和章老师撞了个满怀。柳笛急冲几步,一把扶住了他。这一回柳笛握得很紧,章老师竟然没有把她的手臂甩开。  

  “谢谢你。但是,请你走开!”章老师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语气却不乏礼貌。大概他做梦也想不到,扶住他的,居然是刚刚被他呵斥过的学生。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没有松手。  

  “不!我不需要帮助!”声音已颇为严厉,还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味道。几个学生从教室里探出头来。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仍然没有松手。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章老师显然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但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如果你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我不需要帮助!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柳笛的声音很镇定,也很坚决,“可是,请允许我送您回办公室。”  

  “如果我不允许呢?”他声音暗哑,眉头虬结,似乎准备要发火了。  

  “如果您不允许,我会松开自己的手,”柳笛并没有被他吓倒,她用沉静的,坦率的,清晰的声音说,“不过,我会一直跟着您到办公室。在这期间,假如你遇到了麻烦,我还是要——帮助您。”  

  “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从我身边走开!”章老师的声音已经冒着火了,“我不需要有人在我身边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不是上帝,也不想扮演什么角色,”柳笛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回荡在走廊之中,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内,“我只是您的一个学生,作为学生,我不想看见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师被别人撞得东倒西歪。也许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却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个崇高的思想被人诋毁一样。”  

  章老师突然沉默了。  

  柳笛抬眼望去,想从章老师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什么。可是,她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事实上,他的脸一直是毫无表情的,包括刚才,他的声音已经喷着火的时候。  

  半晌,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多管闲事的姑娘。”  

  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柳笛笑了:“我不爱多管闲事,送您回办公室决不是闲事。”  

  章老师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如果柳笛不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她不会感到这下轻微的颤动。  

  “你还很固执,”章老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是的,很固执,甚至同我一样固执。”  

  柳笛又笑了:“也许吧。能同您一样固执,是我的荣幸。”  

  “那么,除了固执之外,你能否保证自己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呢?”  

  “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柳笛诚挚地,坚决地,清清楚楚地说,“保证自己不会问一句看起来像是多余的问题,不会说一句听起来像是闲言碎语的句子,更不会和别人谈论任何有关您的话题。”  

  章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恪守自己的承诺,那么,请你,”他咬了咬嘴唇,“送我回办公室。”  

 

  四  

  从那一天起,柳笛的名字,就与章老师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开始接送章老师上下课,开始在放学时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担任语文科代表后,又开始天天中午帮助章老师批作文。期中、期末考试后,她还要利用休息时间代章老师批阅语文试卷上的客观题,和写试卷分析。她,成了出入老师办公室最多的,也是最忙碌的科代表。  

  可是,仅凭这些,是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名字同章老师相提并论的。章老师不是那种轻易让你和他有瓜葛的人,相反,他宁愿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自行其是。这一点,只要看他一眼——不管这个人多么愚鲁迟钝,都能敏锐的感觉出来。那永远是黑白两种冷色调的着装,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构成了他永远的冷漠无情。因此,即使想接近他,帮助他的人,也多半会被这种冷漠吓退的。当然,也有一两个心肠极好的人,出于同情和怜悯,曾经试着想帮助他,却无一例外地被他那礼貌而又冰凉透骨的谢绝彻底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久而久之,人们知道了“帮助”一词在章老师的词典里是永远行不通的忌语,因此,包括柳笛在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词了。  


展开余文
  也许只有在课堂上,大家才感到章老师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活力与生趣。讲台上的章老师,更多的给人一种“才华横溢”的感觉。他的确没有再“范读”过课文,可是没有人怀疑他能把古今中外的名著一股脑地背下来,而且能对它们一一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他的课讲得精彩极了,那深刻的分析与精辟的阐述,能让讲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从课堂议论到操场,从校内议论到校外,从今天议论到明天。而随着自我情感的投入,章老师冷漠的神情也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他在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但面部表情毕竟柔和多了,偶尔也会露出赞许和欣喜的神色。这让大家感到同他或多或少地拉近了一些距离。更可贵的是,章老师从不限制同学们的思想,而且常让那些“持不同政见者”畅所欲言。一次,在高校长和同年组的另一位语文老师尹鸿听课的课堂上,同学们为鲁迅的文风争论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反对派”的言辞,其激烈程度,足可以让鲁迅他老人家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他们当众辩论。章老师认真倾听了双方的观点,然后画龙点睛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许鲁迅自己都不喜欢这种肃杀的文风,可却不得不使用它。因为这种文风是那个时代逼出来的。如果鲁迅少一分对民族和时代的责任感,而多一分胡适、林语堂般的闲情逸致,那么他的文风也许会不那么冷峻肃杀,可文坛上就少了一位用笔做刀枪的战士了。请问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我们是需要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呢,还是要风花雪月的文人呢?”话音刚落,高校长就击案叫好,同学们也觉得自己的认识深刻了许多。课后,尹老师曾当着校长和全班同学的面,指责章老师不应该在课堂上如此放纵学生,对此,章老师只淡淡地应了句:“我认为,限制思想就是扼杀能力。”一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也让尹老师的脸红了好一阵子。尽管他在事后拼命诋毁章老师的见解,却怎么也诋毁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次考试,不管他在试卷上怎么做手脚,一班的语文成绩总比二班高那么一二分。别人都说,一班的学生能力太强,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太好了。  

  可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章老师脸上所有的赞许、欣慰和柔情,就像魔术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样,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张苍白而漠然的脸。同学们往往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换,就如无法接受从鲜花满地的天堂,一下子掉入浓烟滚滚的火葬厂一样。没有哪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不崇拜知识和学问,可是他们更希望自己的老师充满了人情味。而章老师,你闭着眼睛听课,人情味还很浓。睁开眼,人情味跑了一半。一离开讲台,人情味就消失殆尽了。再加上他拒绝帮助的行为在第一天就伤了同学们的自尊心,因此让同学们去喜欢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老师,几乎是办不到的。同学们只能在课堂上欢迎他,而课后对他“敬而远之”了。  

  至于在同事中间,章老师更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同行是冤家,章老师的才华,足可以让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成了他的“冤家”。而那种最让知识分子接受不了的“孤芳自赏”般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又让其他老师也成了他的“冤家”。章老师似乎并不在乎他有多少个“冤家”,因为他压根就在拒绝同所有老师的来往,那间只有一人的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当那些“冤家”们明白闲言碎语对章老师一无所动之后,就只能对他报以冷落了。  

  所以,这样一位不愿与任何人有瓜葛的老师,能允许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究其原因,众口一词:“大概是因为柳笛对他照顾得太周到了吧。”  

  的确,柳笛对章老师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入学第三天,她发现章老师办公室的暖壶经常是空的。于是,她开始天天早晨为章老师打水。头两天,暖壶里的水没有动。第三天,柳笛在暖壶旁发现了一包香片。打开瓶塞一看,一壶水被喝得一滴不剩。渐渐的,柳笛发现章老师的茶瘾实在不次于烟友们的烟瘾,于是每天打水后,她又主动为章老师泡一杯茶。可这一切,柳笛只字未提,章老师也从来没问。  

  每逢大扫除,柳笛总是独自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打扫卫生。她拒绝了分配来的帮手,因为她知道章老师喜欢清净。她轻手轻脚地扫地、拖地、擦桌子,冒着危险擦玻璃,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动。而章老师,只是紧绷着嘴唇,用手支着头,坐在那里沉思,对柳笛的到来恍若未闻。沉思是章老师脸上唯一的表情,柳笛知道章老师一旦陷入沉思,会几小时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打断他的思绪。因此,在筋疲力尽地结束一切劳动后,她总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办公室。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章老师忽然对柳笛说:“请你到财务室,帮助我把工资领回来。”不知为什么,听到章老师亲口说出“帮助”这个词时,柳笛居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而看到了工资表的时候,她才知道,章老师在学校,其实只是个代课教师,说白了,就是个临时工的身份,并不属于学校的正式成员。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愤怒,似乎这种安排不是侮辱了章老师,而是侮辱了自己。可是,她又能怎么办?这样一所学校,竟然能让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教课,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宽容了。柳笛只好把那为数不多的工资如数交给了章老师。章老师随手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衣袋里。从那一天开始,每个月,不用章老师提醒,柳笛就会主动替他把工资取来。  

  不仅是取工资,每次教职工开会,都是柳笛替章老师参加的,会后,她会把内容一一向章老师转达。有时,她会带来一些表格,这些表格,也是章老师口述,柳笛填写的。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中,“学历”一栏,章老师总是让她填上“高中”。柳笛决不相信这样一位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师,会只读到高中就结束了学业。她还记得,高一下学期,一个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偏巧翻译有急事来不了,是章老师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受到了法国客人的一致称赞。难道,那“法语”也是高中时学的吗?但是,想起自己的承诺,柳笛咬了咬牙,还是把疑问咽到了肚子里。  

  冬天到了,肆虐的流感病毒侵袭到了章老师的身上。于是,柳笛带来了一盒“感冒灵”。“一日三次,一次两片。”柳笛从来不说一个“送”字。章老师接过药,默默地摸出两片,放在嘴里。一日,章老师咳嗽得厉害,甚至无法正常上课。中午,柳笛把一袋“止咳冲剂”泡到章老师的茶杯里。批作文的时候,章老师发觉“茶水”有些不对味,于是一反往日小口品茶的习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茶”喝下去,柳笛竟然忘了去读作文,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使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突然感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章老师信任她,只信任她!”  

  是的,柳笛成了章老师在校唯一信任的人,他只接受柳笛一个人的帮助。凡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都可以毫不勉强地让柳笛去做,他不反对,也不忌讳人们把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甚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柳笛就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就连校长要找章老师,也得经过柳笛的同意。柳笛有时也会问自己:“章老师为什么这样信任我呢?”她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照顾得周到,不是的。对于别人,章老师根本不给他们照顾自己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自己始终恪守着初次相识时的承诺吧。的确,尽管心中有成千上万个迷团,她也从未向章老师提出任何一个有关他的问题,更没有和别人谈论一句有关章老师的话。每当别人想从她那里探听一些章老师的情况时,她总是付之一笑。其实,她也真的说不出什么来。章老师尽管和她接触得这样频繁,但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从不多说一个字。没有见过比他更“惜字如金”的老师了。别说闲谈,就是在工作中,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他决不会用两个字。对于他的情况,柳笛所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她只不过做到了不去主动窥探别人的隐私罢了。她知道揭一个人心灵的伤疤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也许章老师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把自己武装成为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吧。柳笛可以接近这块坚冰,却决不能触摸,更不用说去窥探和融化他了。  

  春天来了,柳笛在章老师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谁知到了夏天,它却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并开出了数不清的小白花。于是,章老师的茶杯里,开始溢出了茉莉花的清香。每当看见章老师对满室清清雅雅的香气凝神品味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外表冷漠无情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而深藏不露的情感。  

 

  五  

  是的,章老师的确有着深藏不路露的情感,这一点,柳笛在一次次送章老师到车站,陪他等车的过程中,体会得最为深切。  

  送章老师到汽车站等车,是柳笛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事情。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柳笛就飞快地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路小跑着来到章老师办公室的门前。每次去章老师办公室,她都是这样一路小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轻轻敲响了门,却不进去。过一会,章老师拎着黑色皮包走了出来,她便挽起章老师的手臂,师生二人一起走出了校园,走向2路公共汽车站。  

  从校园到车站的路很短,只有百十来米,但柳笛却觉得这百十来米的道路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温情和惬意。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晚风吹来,清清爽爽的,有时还会送来饭菜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从他们身边走过,撒下一路欢歌笑语——放学,大概是天下所有学生最高兴的时刻。踩着水泥方砖,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清脆的响着,柳笛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一天的疲劳,都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烟消云散了。  

  2路公共汽车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没有凉棚,没有座椅,只有一个铁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站牌旁边挺立着一棵高大的金丝柳,柔软的枝条一直垂到地面。春天,枝条上冒出一个个的小芽孢,嫩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远远看去,一片朦胧而柔和的新绿。离站牌不远处,有一个小花坛,柳笛常常扶着章老师坐到水泥砌的花坛边沿上休息。花坛里栽种着几株丁香。随着金丝柳的芽孢渐渐长出绿叶,丁香也会绽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缀在心形绿叶丛中,就像散落在花坛中的一颗颗紫色的小星星。柳笛一直笃信着那个关于丁香的美好的传说,所以这时就会虔诚地去寻找五瓣的丁香花。如果找到了,就会偷偷地塞进章老师的皮包里,企盼着它能给章老师带来幸福。而章老师,往往会默默地拔出一棵青草,放在鼻子下面,嗅着草叶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每天清晨,柳笛最关注的就是天气预报,一旦预报有雨,她就会带上两件雨衣。而凑巧的是,章老师也往往带上两把伞。每到这个时候,师生二人就各穿着一件雨衣又各打着一把雨伞,全副武装地向车站走去。如果碰上狂风暴雨,章老师就会带着柳笛到附近的楼洞里避雨。柳笛最怕打雷。一次,一声惊雷爆炸般的在她耳边响起,她竟然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章老师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好象章老师成了他的保护神。章老师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楼住柳笛。他只说出了一句似乎像是闲谈的句子:“别怕,柳笛,这只不过是上帝在咆哮罢了。这世间的不平之事太多了,上帝偶尔也会看不过眼呢!”  

  这声音依然那样冷漠平静,却在平静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柳笛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伏在一个男老师的怀里。她红着脸松开了手,想解释两句什么,可章老师却缓缓摇了摇头,似乎“看”到了柳笛那份窘迫和不安。柳笛惊愕地看着章老师,那张脸依然毫无表情,似乎没有被雷声惊扰,也没有被任何其他的因素惊扰。  

  秋天,高大的金丝柳开始落叶了,丁香也凋谢了,先凋谢的是薄薄的叶片,后凋谢的是细细的枝条。水泥方砖的小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簇簇作声。章老师经常缓缓地踱着步子,专注地倾听着脚下那落叶的吟唱。夕阳和晚霞将他的发上身上染上了金色的光芒,这光芒与落叶的金黄相交融,看起来有一种震撼的、悲壮的美。一次,章老师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轻轻地嗅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问:“叔叔,落叶香吗?”从来没看见过章老师这样和蔼,他蹲下来,摸索地扶住小女孩的双肩,脸上漾起一片温柔。“落叶不香,”他说,“可是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突然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撼动了,觉得自己喉咙发哽,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不知过了多久,她摸摸眼角,才发现那里噙着一滴泪。  

  冬天,凛冽的北风刮了起来,刮得这个北方城市一片天寒地冻。金丝柳冻僵了,丁香树冻僵了,连那个铁铸的站牌也似乎冻僵了。柳笛只好不住地搓着手,跺着脚取暖。章老师尽管只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却经常有意无意地站在柳笛身前,为她挡住呼啸的寒风。两人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尽管那时等车的人特别多,车厢也很挤。晶莹的雪花落在每一个角落里,遮掩了一切丑陋,让世界变得那么纯洁和坦荡。柳笛欣喜地看着那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就像夏天那小小的萤火虫。而章老师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雪花坠满他的黑呢子大衣,坠上一层飘渺的银白。有时他会摘下手套,把双手插进厚厚的积雪里,好久才拿出来,手指已冻得通红。  

  是的,从学校走到车站是美好的,在车站等车也是美好的。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几乎从不交谈,但彼此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温馨。只有在这时,章老师那深藏不露的情感,才能在不经意中稍稍流露出一点点,而当这种情感流露出来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和章老师贴近了许多。可是,汽车总是要来的。每当2路汽车驶来的时候,章老师总能比柳笛先发觉。他能倾听出各种车辆的声音,从来没有出错。柳笛只好无奈地扶着章老师上了车。随着“咣当”一声,铁门关上了,关走了所有的轻松与惬意,只留下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怅惘。  

 

  六  

  又是一个炎热的中午。  

  柳笛坐在章老师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还没有打开的作文本。这是全班唯一没有批阅的作文本了。柳笛踌躇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样一段话:“‘我的老师’之类的作文,想必大家都已经写厌了。但小学生的作文和高中生的作文总不能在同一档次吧。希望大家能写出些新鲜的东西,写出高中生的水平。只提出一个要求:这次作文,不能写我。如果违反了要求,对不起,零分。”  

  这是章老师在作文课上的一段话,这段话在她脑海中已经萦绕了整整一周了,今天中午,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头脑中回荡。章老师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她读过的所有作文中,竟没有一个敢“犯规”的。柳笛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可是,手中的作文本,她还是没有勇气打开。  

  “柳笛,”对面的章老师开口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中午,你只读了九本作文。”  

  当然,全班50名同学,每天要读十本作文,这一点,她和章老师都很清楚。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依然是毫无表情的脸,严肃,冷峻,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力,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哎,该来的总要来的,谁让……她咬了咬嘴唇,心一横,打开了作文本。  

  “《记一位老师》。”柳笛终于读出声来,“章玉先生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  

  章老师浑身一震,脊背就不知不觉地挺直了,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他的眉峰开始聚拢起来,面孔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别读了,零分!”他的声音严峻、冷漠而凌厉。  

  柳笛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读下去:“他教了我整整两年……”  

  “零分!”章老师又一次重复着这个分数,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他咬住了下唇,胸脯在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正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柳笛依然在读:“入学时,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盲人……”  

  “行了!别读了!”章老师触电似的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喘着气,“零分!零分!!零分!!!”他连珠炮似的喷出了三个“零分”,一声比一声高,每一声都像一发带着火的炮弹,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柳笛。  

  柳笛害怕了,她已经预料到章老师会生气,但从来没想过章老师会发火,而且会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的记忆中,章老师从来没发过火,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冷得像南极千年不化的冰山。天,谁能想到一座冰山也会喷出愤怒的火焰?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一个劲地往上蹿,似乎已经蹿到了喉咙里,而且马上就要从口中蹿出来了。可是,挣扎着,也靠着一些惯性,她还是把后半句读了出来:“更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和影响,在我的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抹杀的烙印!”  

  读完了这句话,柳笛瘫软在椅子上,她觉得再也读不下去了,短短的一个开头,竟耗费了她积聚了一周的勇气。 章老师忽然愣住了,这后半句话好象一个神奇的魔法棒,一下子点住了他。他呆了几秒钟,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了,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柳笛,”他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冷漠,“这是你的作文吗?”  

  “是。”柳笛轻声说。这是章老师第一次询问文章的作者。  

  “那么,”章老师慢慢地坐下来,“你可以把这篇文章读完。”  

  柳笛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无言的感动。虽然违反了作文的要求,但,大概只有她能理解章老师制定这个要求时心中那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此刻,也只有她能体会到,章老师做出这个决定,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她觉得自己消失的勇气又回来了。展开自己的作文本,她抑制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地读了起来。  

  文章很长,柳笛似乎要把这两年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她写了章老师的第一堂课,和课后的初次相识;写了在升旗仪式上唱国歌的时候,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只有章老师一人唱起了国歌;写了章老师批阅作文时的情景;也写了她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时的感受……章老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终于,柳笛读到了文章的结尾:  

  “这就是章老师。他是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虽然我从没试图去解开这个谜,但心中总会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她突然停下了,迟疑着不肯读下去。  

  “往下读,不要怕触动我心中的伤疤!”章老师终于插了第一句话。  

  柳笛心一动,双目失明的章老师,居然能“看”穿她的思想。这种穿越力让她惊异而震动。她只好接着读下去:“他的眼睛是怎样失明的?他有亲人吗?他为什么有满腹学问却只有高中文凭?他遭遇了怎样的灾难才能让自己的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我找不到答案,也知道这样的寻找,可能就是对章老师一种变相的伤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章老师才把自己武装得如此冷漠吧。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他是我遇到的最出色的老师。一次次的相处,我总能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使我感动,使我震撼。他拥有一些别人很难拥有的东西,那就是——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我只能这样总结他:他以前的故事,飘渺得像远处的萤火;他的思想,深远得像高山森林;他的感情,像海洋深处涌动的暗流;他的心灵,像一个丰富而伟大的金矿。”  

  柳笛放下作文本,长出了一口气。她抬眼去看章老师,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什么。可是章老师依然毫无表情。他的脸就像一张无字的白纸,你不可能从那上面读出任何一点东西。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盆小小的茉莉花,静静地绽放出满屋子的清香。  

  好久,章老师终于开了口,:“你真的不想解开这些疑团吗?不,你想。只不过为了恪守自己的承诺,更为了不触痛我心中的伤痕,你把这份欲望整整压抑了两年。两年,真难为你了。”他的眉心蹙了蹙,唇际飘出一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你想知道和我有关的事,是吗?”他轻轻地说,似乎在问柳笛,又似乎在问自己,“好,”他下决心的点了点头,声音冷淡而坚决,“那么,我就满足你的愿望,给你讲一些我的故事。”  

  柳笛一凛,她张大了眼睛,惊愕地瞪视着章老师。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思议了。“章老师,”她结结巴巴地说,“您可以不讲,如果您觉得……”章老师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回味着茶中的苦涩。然后,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很平静,很自然,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乡在苏州。我的父亲是一位中学美术教师,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当画家的梦想,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能得益于他的遗传,我从小就对色彩和光线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也练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可是,我却疯狂地爱上了文学。因为有美术的一点点天赋,我非常善于观察和捕捉生活,能很快地从生活中提炼出我需要的素材来进行构思和创作。而艺术家们对美的发现和对生活的热爱,又会常常点燃我创作的激情。你知道,这些对于一个爱好文学和写作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迷上了文学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高考的时候,我背着父亲报考了北大中文系,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往唇边送。凝神思考了一会,他又开了口:“柳笛,你将来考大学,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  

  柳笛怔了一下,她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蕴涵着的,难以察觉的关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章老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  

  “我来到北大,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鱼得水。我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开始疯狂地汲取,而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惊人的勤奋,又让我很快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那时,用‘出类拔萃’来形容我在同学们中的地位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我拥有让他们羡慕不已的东西——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易于感受的心灵。就这样,我在北大度过三年美好的时光。就在毕业之前的那个寒假,我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这个离北京不远的城市,于是,我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春节。而就在春节的前一天,发生了那场可怕的火灾……”  

  “啪嗒”一声,柳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师,不知怎么的,竟希望他能停止这残酷的叙述。章老师终于把手中的茶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概味道更苦涩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师并没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样停止,他继续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那么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了,去天堂观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与快乐。可是我没有,我视觉中的最后记忆,是火光中的一堵墙向我砸来,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远的黑暗。”  

  章老师终于停止了他的叙述。他的脸依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激动的涟漪。柳笛用手支着额头,感到无法述说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叙述,以难以名状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神经。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地滴着血——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滴着血。  

  “怎么样?听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师的声音依然自然而平静,就如他刚带着同学们分析了一篇小说,现在正在询问大家的心得体会一样。  

  “痛苦!”柳笛从牙缝中吐出这样两个字。  

  “你说什么?”章老师“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两个字,她没有别的字可说。  

  章老师的嘴唇忽然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摸索着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几秒种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背影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紧抓着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几条又粗又长的青筋。  

  好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身体依然背对着柳笛:“你知道吗?以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曾问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两个词——‘同情’和‘可怜’。”  

  柳笛震动的抬起了头。一刹那间,她了解章老师似乎比两年来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师的冷漠和孤傲,实在是缘于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帮助了。有谁愿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有谁愿意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怜”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怜”基础上的帮助,更是对章老师尊严的一种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师用冷漠和孤傲来武装自己,他宁愿错误地拒绝个别真诚的关怀,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带有歧视的帮助!他自愿与世隔绝,虽然这样会隔绝掉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但最起码也会隔绝掉带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怜”。只有隔绝,才能让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  

  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章老师转过了身子,脸色一如平日苍白而冷漠。“柳笛,”他说,“上课了,咱们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几秒钟,她直视着章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抓起笔来就写,用力如此之猛,甚至于划破了那厚厚的纸张。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后悔听了这篇文章,更没有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  

  又是一阵泪水涌入柳笛的眼眶,它冲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泪,让柳笛的眼睛变得清亮而闪耀着光彩。章老师默默地,主动地把手臂伸给了柳笛,柳笛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而稳定地扶住了他。于是,两人就像平常那样,并肩走出了北楼,向操场南面走去。  

  起风了,一阵夏天罕见的风。整个操场,立刻成了黄沙飞扬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师搀扶着的背影,渐渐在风沙中模糊了,只听见一段清纯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的窗口,向这混沌的世界飘来: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尽管狂着呼啸,这飘渺而清纯的歌声,却始终是那样清晰,那样执着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七  

  可怕的高三终于到了。  

  不管这些刚刚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愿不愿意,他们必须接受作为“成人”的第一个挑战——考大学。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头扎到书堆里,填鸭似的学、学、学。大学的校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为了使自己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通过“独木桥”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在拼命的给自己加码,头不抬眼不睁地学习,而且还在暗中互相较量着,生怕别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过自己。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竞争的舞台,到处都存在着明争暗斗,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汰,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学校开始增设了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开始,每天两节,第一节老师讲课,第二节考试或自由复习。没有人埋怨。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开设晚自习,倒会有一群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柳笛和章老师自然也被卷进了复习的旋涡。刚开始,学校害怕章老师无法承担那繁重的教学任务,准备给柳笛的班级换一个语文教师,没想到却遭到学生强烈的反对。大家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联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里交涉。柳笛作为同学们的全权代表,只说了一句话:“章老师无法胜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担,在章老师身边,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在我们心中,也没有人能够取代章老师的位置。”高校长听后,长长叹了口气。他抚摩着柳笛的头,慈爱而担忧地说:“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  

  柳笛一愣,是啊,毕业后,谁来照顾章老师?谁来帮助他工作呢?可是,毕业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结果,他们赢了,章老师被留了下来,而柳笛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点放学时,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师的办公室跑。如果晚自习没有章老师的课,她还要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如果有,她就在办公室里帮助章老师改改卷子,或抄一些复习题的答案。第一节晚自习到七点半才结束,等车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章老师干脆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就是一个棉被;一块面包或一袋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北楼取暖设备并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电暖气拿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章老师接受了,没有说一个“谢”字。  

  新的一年在师生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来。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飘舞着,不一会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树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新年的气氛中。这一天,学校破例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新年联欢会。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了出来,立刻都显出了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他们在缀满了雪球的冬青上,挂上了一条条彩带,一串串红灯笼,还有一张张精美的贺年卡。不知谁别出心裁,把几串风铃挂到了冬青上,于是,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少男少女们活泼轻快的笑声,飘洒在整个校园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热闹非凡。每扇窗户都用彩漆喷涂上各种各样有趣的图画,并无一例外用夸张的字体写着英文“Happy New Year To You”。黑板上,画着圣诞老人,画着生日蛋糕,画着米老鼠,唐老鸭,画着久违了的卡通和童年。无数的彩带,无数的拉花,无数的气球,无数的纸屑,还有无数的笑脸,无数的笑声,构成了无数的欢乐和喜悦。猜谜、传花、唱歌、跳舞、做游戏、演小品……孩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创造的天性,充分表现出人类快乐的本能。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今天,是属于学生的,是属于青春的,是属于欢笑和梦想的!  

  柳笛也被卷入这热闹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欢笑。高三的日子的确太压抑了,属于柳笛自己的时间也太贫乏了,她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让那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个爱独处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学们中间,她却感到兴奋,感到充实,感到一种难得的发泄般的快乐。她终于领悟到了,再孤独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她更深深地体会到,章老师自愿选择了孤独,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  

  联欢会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同学们意犹未尽。班长忽然大喊一声:“歌厅!歌厅!谁去歌厅!”  

  立刻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中学生不准去歌厅。”说话的是柳笛。  

  “去他妈的不准!”班长突然口吐脏字,“我们憋了三年了,就这一天,还忌讳什么!何况,歌厅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鹾的地方,我们只是去那里聚会联欢而已。谁跟我去?出了事,我兜着!”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长旁边。柳笛一看,大多数居然是那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他们大概比别人更感到憋闷,更需要发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长问她。  

  “我……”柳笛迟疑地望着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  

  “章老师嘛,”班长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现在才下午两点,五点钟,咱们保证回来,误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还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使她简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户。它在扑朔迷离的雪花中,显得那样渺小而孤独。  

  班长注视着柳笛,这个小女孩,即使在臃肿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纤细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下巴,还有那双眼睛,那样深沉清亮,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又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这样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孩,这样一个让全校男生都为之心动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瞅他们一眼,而宁愿围着那个瞎子转。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平衡。咬了咬牙,他开始“煽动”了:“同学们,柳笛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在柳笛面前,谁也不敢用‘校花’这个词,怕这个词亵渎了她),可是她却从来不给咱们男生面子,今天又要不参加咱们的聚会。难道高三(1)班的男生,真的这么窝囊吗?”  

  同学们立刻发出了一片近乎起哄似的喧闹声。柳笛赶紧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吗?算我怕了你们了!”  

  于是,大家簇拥着,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歌厅,要了一间最大的包房。歌厅四面无窗,门一关,里面就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了。班长别出心裁地点燃了几支红色的蜡烛,室内立刻弥漫着温馨浪漫的情调。这一下,同学们都放开了,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柳笛从不知道,班级里还有这么多的人才。“瞌睡虫”袁柯的霹雳舞跳得棒极了,他浑身上下好象没有一块骨头,哪个部分都能扭曲。跳到最后,他竟然单手撑地,在地上飞快地转起圈子来,博得大家一片喝彩。班长的情歌唱得实在动听,《再回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爱在深秋》、《谢谢你的爱》……也不知他唱了多少首。反正这里不是校园,没有人会指责你“少儿不宜”。几名吉他手组成的“男人乐队”,唱起自编的校园民谣,简直盖过了“老狼”和他的《同桌的你》。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让那些男生们目瞪口呆。柳笛惊讶极了,这些“天才”们,怎么平日里一个也没有被发现呢?是啦,禁锢在书本里,挣扎于题海中,背负着沉沉升学负荷的孩子,怎能有机会去展示他们的才能呢? 如果不是这次聚会,大概直到毕业,他们留给别人的印象,都会是一群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柳笛被感染了,被这自由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她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狂舞,一起欢笑。在大家的怂恿下,她也表演了一支英文歌曲——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现》:  

  “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哦,我喜爱的老歌……”  

  这淡淡的,带有一点感伤和怀旧情绪的旋律立刻感染了同学们,大家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唱起来:  

  “所有美好往事,  

  清晰地重现眼前,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  

  流下了眼泪。”  

  一曲唱罢,所有的人真的泪流满面。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氛,不能不让柳笛感动。青春是真诚的,青春是快乐的,青春是有感染力的。柳笛就被它深深的感染了,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一切,更忘了那扇小小的、模糊的窗户,和窗户后面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了。  

  直到尽兴走出歌厅,看到风雪弥漫中的沉沉夜色时,柳笛才醒悟似的跳起来。“天哪!几点了?”她惊叫着问旁人。  

  “八点半。”一个同学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表。  

  “什么?”柳笛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八点半?自己居然玩到了八点半!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而和身体一起颤抖的,还有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来不及细想,她撒腿向学校跑去。天,自己怎么会玩儿到八点半!怎么居然把章老师给忘了!章老师,章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柳笛的心就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烧灼而疼痛。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雪,下得更大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凛冽的北风卷起一团团一堆堆的雪,往柳笛的脸上身上扑打过来。柳笛觉得自己穿得够臃肿的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她想起了章老师,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呢子大衣啊!天,章老师,你究竟在哪儿?如果你在办公室里,你如何能熬过这长长的,寂寞的下午?如果你已经回家了——哦,这样的大雪天,你是怎么走到车站的?柳笛的心乱成了一团,尽管风雪这么大,她还是加快了脚步,趔趔趄趄地向学校奔去。  

  终于,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校门——上帝,校门居然没有上锁。习惯性的,她抬眼向四楼那扇小窗户望去。办公室没有开灯。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盲人是永远不需要光明的。柳笛不加思索地扑进了北楼。  

  楼内也没有开灯,柳笛立刻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向感消失了,光与色消失了,她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一点点地顺着楼梯爬上去。听着楼梯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被一团混沌虚无的黑暗包裹着,柳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孤独,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我,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漂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礁撞得粉身碎骨。黑暗,大概是最可怕最不幸的世界了。柳笛突然想到,章老师,不就是整天整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就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此时,她才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点章老师失明时的心境了。哦,盲人的世界本就孤独,章老师又自愿把自己砌进更深的孤独,而今天,自己又奉送给他一分孤独……自己,实在残忍!  

  终于来到了四楼。柳笛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勉强能够看见物体的轮廓了。她刚辨认出了那扇门,就急切地向它奔去。可是,来到门前,她却习惯性地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轻轻敲响了门。  

  没有人回答,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她再敲,依然是寂静,可怕的寂静。  

  她猛的推了一下,虚掩的门立刻开了。  

  屋里一团漆黑。柳笛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办公桌、椅子、茶杯、暖壶、茉莉花、还有那个电暖气……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章老师。虽然在预料之中,柳笛还是感到难言的失望和惆怅。她再次扫了一眼,突然,她发现章老师的帽子和手套,居然忘在了办公桌上。她的心一紧,没戴帽子手套,章老师能去哪里?然后,在帽子手套的旁边,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是那支用来批阅作文的红色钢笔。难道,章老师写过什么吗?三年来,她从未看过章老师写字,即使在上课,他也从不板书。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纸上没有字,只是纵横凌乱地画满了问号:大的,小的,轻的,重的……各种各样的问号重叠着,交错着纠缠在了一起,象一团乱糟糟的麻。有几个问号画得太重了,甚至划破了纸张。显然,画这些问号的人,当时是多么焦灼、烦躁而忧虑!柳笛的心中猛的一阵抽痛,泪水劈劈啪啪地落在了纸上,浸湿了纸上那鲜红的问号。问号上的红色在扩大、扩大,终于模糊成一片血一样的殷红。她的心也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问号一样,被痛悔与内疚纠缠着。章老师,您在询问谁?您在询问什么?您是在问那个科代表为什么没有来接您吗?是在问她为什么把您一个人冷落在这里,让孤独一点点地啃蚀您的灵魂吗?您可知道,她居然把您忘了,把您忘了……  

  泪眼模糊中,柳笛又看见了那遗落在办公桌上的帽子和手套。哦,如此焦灼忧虑的章老师,竟然没戴帽子手套就出去了。在这风雪弥漫的夜里,他会去哪里?难道,是去寻找她吗?天,他怎么去“寻找”啊!柳笛心如刀绞,冷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再也不管楼内有多黑暗了,她掉转身子,旋风般地冲出了办公室,冲下了楼梯,冲到了收发室的门前。  

  不顾一切的,她敲响了收发室的门。“李大爷!李大爷!”她拼命喊了起来。  

  李大爷慢腾腾地走出了收发室。柳笛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李大爷,章老师呢?你看见章玉老师了吗?”  

  “章老师啊,哦,看见了。”李大爷的声音苍老而缓慢,“五点钟的时候,他到我这里来,问我看没看见你出去。我告诉他:没有哇。真的,出去的人那么多,我真没有看见你,尤其是,这次,你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  

  柳笛心中一酸。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这就是一个错误。  

  “章老师听我这么说,就执意要去你们班看一看。”  

  “啊!他去了我们班!”柳笛惊呼起来。天很冷,可她觉得脊椎骨都在冒着冷汗。  

  “是啊,”李大爷叹息着说,“我劝他不要去,可他不听。他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又不敢帮助他,只好看着他一步一滑地向操场南边走去。雪下得这么大,他又什么也看不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了,爬起来。然后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真的,我真数不清他跌了多少个跟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  

  “行了,李大爷,别说了!”柳笛觉得心脏撕裂般的疼痛,头上的冷汗黄豆般地沁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后来呢?”她又急切地问到。  

  “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回到了收发室。”  

  “然后呢?章老师到底去了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了。”李大爷的脸上一片茫然。  

  柳笛失望地叹了口气。打听了这么半天,她还是不知道章老师的下落。章老师会去哪里?会去哪里?她焦急地,反复地问着自己。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车站!对,车站!自己怎么把车站忘了呢?不假思索的,她又向车站跑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得多了。粉屑似的雪花,零零散散地在空中飘浮着。人们早已回家过年去了,冷冷清清的马路上,竟看不到几个人影。路灯发出暗淡的光芒,没精打采的。这光线与雪地的银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寂寥的青白色。柳笛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她在冷清的人行道上走着,越走越不是滋味,那平素短而充满生趣的方砖路,此时却显得漫长而单调。离车站一点点的近了,近了,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胆怯。章老师会在车站上吗?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开走了,他还在车站干什么?自己遗忘了章老师,又有什么资格期盼他在等着自己呢?柳笛咬了咬嘴唇,脚步更慢了,每走一步都是那样沉重。她想早些走到车站,又害怕早些走到车站。带着这种矛盾的心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站牌。站牌的下面,一动不动的,挺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借着路灯暗淡的光线,柳笛认出了,那,正是章老师。  

  是的,这是章老师。他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黑呢子大衣,没有戴帽子和手套。他站在站牌的旁边,一只没有戴手套的手紧紧抓住站牌的铁柱子。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没有人知道。柳笛只是看到,他的身上发上,已经落了足有一寸厚的积雪,双脚陷在雪地里,脚面已经被雪埋没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在青灰色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就像一座花岗岩的雕塑。  

  柳笛呆住了,一时间,她被这无言的雕塑震撼得不能思想,不能呼吸。然而只有片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痛楚着,在绞扭般的痛着,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额汗涔涔。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泪眼朦胧中,她觉得章老师已经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她抹了一把泪,把手按在胸口上,下意识地安抚着痛楚的心灵。然后,她轻轻地走到那座“雕塑”面前,满怀歉意地叫了声:“章老师。”  

  “雕塑”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柳笛!是你吗?”章老师那低低沉沉的声音里竟蕴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然而只有瞬间。他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我知道,”他接着说,冷漠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颤音,“我知道,如果你没有出什么意外,一定会到这个车站来找我。”  

  “章老师!”柳笛终于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她觉得颤抖从脚底一直向上爬,迅速蔓延了四肢,进而让她整个身体,整个心脏,整个灵魂都颤抖起来。她的心脏猛一阵抽搐,然后就开始痉挛起来,那么痛楚,那么痛楚,那么痛楚……章老师,他画出那些焦灼的问号,他冒着风雪,摔了无数个跟头去“找”她,他不知寒冷不知疲倦在车站等了她这么久,居然只是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而她,却在章老师被孤独啃蚀而又为自己焦灼担心的时候,去和别人唱歌、跳舞,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卑鄙、那么自私、那么无情、那么——不是东西!她摘下手套,慢慢握住章老师那紧抓住站牌的手。章老师颤了一下,急忙往回缩,但是由于站得太久了,他的手臂竟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柳笛轻轻抚摩着这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轻轻的,轻轻的。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几千几万句要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听到章老师那命令般的声音:“柳笛,把手拿开,别冰着你。”  

  短短的一句话,就如平地卷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柳笛所有的悔恨、惭愧、内疚、感动、自责……都卷到了一起,让各种各样的情感在柳笛的胸膛升腾着,翻滚着,撞击着,让她这小小的心灵不断地颤栗。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一头扎到章老师的怀里,“哇”的哭出了声。一切一切的痛悔,一切一切的愧疚,一切一切的感动,一切一切激荡着的情绪,都随着那声嘶哑的哭喊,一起喷射出来。她昏昏然地抱住了章老师,昏昏然地说了句:“章老师,骂我吧!惩罚我吧!责备我吧!我错了!我错了!我把您给忘了!我居然把您给忘了……”  

  柳笛痛哭着,诉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冥冥中,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章老师那僵直的手臂,居然在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脊背。而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第一次,那样温存那样轻柔地对她说:“哦,柳笛,别哭了。你没有错,你为了我,牺牲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别哭了,好吗?”哦,那声音,温柔得就像三月的春风,竟找不出一丝寒意。柳笛在这柔声细语中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浸着蒙蒙细语中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那样空灵、美好而纯净。  

  雪,悄悄地停了。一弯新月钻出了云层,它把自己柔和的光辉撒向世界。这光辉和白雪相映衬着,仿佛给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盈的,梦幻般的婚纱。  

  一切,都是那么圣洁……  

 

  八  

  寒假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过去了。  

  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除了春节这六天法定假日外,他们照常到学校补课,照常黄昏时分才回家,照常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习材料和各种模拟试卷纷纷发下来了,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他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过四个多月,他们就该参加可怕的高考了。学生们普遍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生活。可是,老师们不会因为他们无法负荷而放松他们,家长们也不会因为他们苍白消瘦而放松他们,他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这是冲刺阶段,放松一点就是前功尽弃,就会被无情地甩在后面。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缓,但毕竟还是来了。清明过后,小草开始破土而出,刚看出一点鹅黄的嫩芽,转眼间就是满眼茸茸的新绿了。几阵蒙蒙细雨后,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迎春花,转眼间呼啦啦地绽放了一大片。校园内外,立刻水彩般的染上了一片明艳。然后,白杨树吐出嫩绿的新芽,金丝柳摆动轻柔的长裙,合欢树摇曳着孔雀般柔软的枝条,都来加入春天的队伍。还有那斑斓的蝴蝶花,愣呵呵的仙客来,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的花朵,却也要凭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百花争一番春色的“死不了”,也都第次开放。春天,是属于所有生命的!  

  可是,在沉重功课下挣扎着的毕业生们,却不属于这个春天。毕业考,风一般的过去了。五月,他们填报了自己的志愿。学生们和家长们慎重地推敲又推敲,考虑又考虑,征求又征求,然后像交付自己命运一般,交付了这张志愿表。柳笛的志愿表却简单得出奇,她只填报了一个志愿——北大中文系。  

  学校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学生们都钻进了书本里,拼命的念,拼命地准备,恨不得在一个多月内能念完天下所有的书。反正,这段日子,他们与书本是无法分开的,哪怕吃饭和上厕所,也照样手不释卷。不知哪个促狭鬼在黑板上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荣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大家对这个多少带着一点自我安慰色彩的句子倒真的很欢迎,没有人嘲笑,更没有人把它擦掉,久而久之,它竟成了大家学习的动力。在这种埋头苦学的气氛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外面那个色彩斑斓的春天。  

  就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一个下午,柳笛被她的班主任陈芝老师,叫到了走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看了你的志愿表,”陈芝老师沉吟着说,“你为什么不填写第二志愿?”  

  “我没有第二志愿。”柳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只想上北大。”  

  “没有?”陈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呢?总得有个退路吧!”  

  “我不给自己留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考不上!”  

  “噢!”陈老师感到震惊。虽然她知道柳笛的实力,但没想到这个学生自信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敢于破釜沉舟,好象已经把未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教了二十多年书,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  

  “柳笛,”陈老师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欣赏你的勇气,也相信你的实力,但考试无常,我真不敢百分之百地打你的保票。好在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咱们学校争取到一个向北大保送的名额,你,是竞争这个名额的人选之一。”  

  “哦?”柳笛动心了。她有取得胜利的信心,但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可以保送,不但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可以免除近两个月的吃苦受罪,何乐而不为呢?可是,陈老师说她是竞争者“之一”,那么……柳笛试探着问:“陈老师,我有机会吗?”  

  “机会当然有,但困难也很大,”陈老师坦白地说,“要论学习成绩,你没得说,历次学校排名,你都是高居榜首。可是,北大要求保送的学生是德才兼备,而你,既不是三好学生,也不是学生干部,甚至连团员都不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说明我品德不好吗?”柳笛低声地,却是愤怒地抗议着。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当干部,不入团,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就因为选择了这些,每次评“三好”,她都名落孙山。她不在乎当不当“三好”,但不能因此否认她的品格!  

  “虽然不能说明你品德不好,但是在学校中,这些常常是衡量一个学生品德的重要依据,最起码,”陈老师加重了语气,“它能说明你不积极要求进步!”  

  柳笛抬起了头。她不同意陈老师的后半句话,却无法否认她的前半句话。沉思了片刻,她果断地说:“陈老师,让别人去争这个保送的名额吧。如果让我用入团当干部作为跳板,跳到北大去,我宁可凭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考到北大去!”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外表美丽文静的小女孩,骨子里可是相当的倔强和自负啊!这一点,和她照顾的那个瞎子倒很相象。想到“瞎子”二字,她的脑子突然来了灵感。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柳笛,”她兴奋地说到,“我倒想起一个办法,让你不用入团当干部,就能保送北大,而且十有八九管用。”  

  “真的?什么办法?”柳笛有些惊讶,也有些兴奋。  

  “你不是一直照顾章玉老师,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吗?这就是一篇现成的,可以大做文章的材料啊!”陈老师被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弄得有些飘飘然了,“我有一个亲戚是电视台的记者,我今天就和她说,明天就让她来采访你,你把自己照顾章老师的事迹谈一谈,不用夸张,实话实说,本来这件事就很感人嘛!我让她用最快的时间上电视,如果你的事迹在电视上被宣传了,那可比入团当干部要轰动得多了。保送北大,十拿九稳!”陈老师越说越兴奋,“对,就这么办,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接受采访。对了,你还得和章老师打一下招呼,明天还得采访他,他一定愿意。上电视,出名,谁不愿意呢?对,你现在就去通知他……怎么?柳笛,你怎么了?不愿意吗?”她终于发现,柳笛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怒地,还有些鄙夷地瞪视着她。  

  “陈老师,”柳笛的声音几乎快冒出火来,“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卑鄙?”陈老师万想不到柳笛会用这个词,“怎么是卑鄙呢?我可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柳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她责问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您把我置于何地?把章老师置于何地?”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陈老师有些生气了,自己一片好心制定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计划,却被柳笛用“卑鄙”两个字否定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对你,对章老师都是有好处的。你可以出名,可以上北大,而章老师则可以得到更多的帮助,他的事业和生活,总会比现在要强一些吧!”  

  “强一些?天!”柳笛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陈老师,您居然把章老师推向了媒体,把他的伤口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一遍又一遍地渲染,一遍又一遍地炒作,一遍又一遍地让伤口滴着鲜血!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盲人,让所有人都来同情他,怜悯他,施舍似的帮助他,让所有人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您让他成为一个可怜虫,让我成为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把我对他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变成我升腾的资本,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您还说是为了我们好,您,怎么说得出口?”  

  陈老师完全被弄糊涂了,柳笛这番理论,让她一点也摸不到头脑。她不解地说:“柳笛,你都说些什么呀?怎么我一片好心,都让你当作驴肝肺了呢?”  

  柳笛叹了口气,她无可奈何地说:“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和所有人一样,首先把章老师看成一个盲人,所以,他的失明让你们觉得怜悯和同情。而我,则首先把他看成一个让我敬佩和崇拜的老师,所以,他的失明让我觉得痛苦和忧伤。怜悯和同情是建立在一种优越感的基础上的,所以你们在怜悯和同情的同时,也在践踏着章老师的尊严。其实,我们都没有资格怜悯和同情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章老师,因为我们并不一定比他优越,并不一定站在他的上面,甚至可以这样说,大多数人是站在章老师的脚下的,可能在身体方面,他不如那些人,但在学识、思想和精神方面,他,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陈老师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这个小女孩,头脑中居然有这么一番奇思怪想,她竟然口口声声维护着章玉!竟然说这个瞎子,这个临时工,这个不知怎么才进入学校教课的老师比别人高贵!怪不得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章玉,怪不得章玉对她另眼相看。她和章玉之间,真的“很不一般”哪!“那么,”她不甘心地问,“你不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不要这个出名的机会了?”  

  出名?到现在为止,陈老师居然还认为这叫出名!柳笛咬了咬嘴唇,忍住心中又升腾起来的火气,很不客气地说:“我不要。我和章老师,都不会这么——庸俗!”  

  陈老师有些压不住火气了。柳笛居然用了“庸俗“这个词。谁庸俗?自己吗?自己一心为她好,反被她说成“庸俗”,陈老师真想骂她一顿。可是,能这么做吗?她还是孩子,自己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吗?何况,她还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孩子。本来,如果她填报了第二志愿,自己也就不找这个麻烦了,她肯定是升学率中的一个分子。可是她只填报了北大,这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从这个小小的北方城市挤进北大的校门,谈何容易!弄不好,她真成了一名落榜者,这,可是影响她这个班的升学率的啊!想到这儿,陈老师觉得自己的汗都要下来了,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可是,面对这个倔强而又自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谁也说不动她,除非是……突然,她又是“灵机一动”,对,此路不通,另辟蹊径。“柳笛,”她又一次开口了,“如果章老师同意了这件事,你还会反对吗?”  

  “什么?您还要对章老师去说?”柳笛惊跳起来,她明白,对章老师提起这个
标签:教师随笔 车站(一
把本页分享到:QQ空间新浪微博腾讯微博微信

上一篇:车站(二)
下一篇:涉江
教学设计分类检索
人教版| 苏教版| 粤教版| 语文版| 北师大
七年级| 八年级| 九年级| 高一| 高二| 高三
教案| 导学案| 说课| 课堂实录| 教学案例| 反思
教学论文分类检索
教学反思| 教学计划| 教学总结| 备课资料| 德育论文| 作文指导| 中考指导| 高考指导
师生作品分类检索
教师随笔| 学生随笔| 作品赏析| 初中习作| 中考范文| 高中习作| 高考范文| 作文素材| 散文小说| 古文阅读
红楼梦神话孔子庄子李白杜甫苏轼东坡李清照赏析唐诗宋词诗歌鲁迅小说散文文学作文教学
本站管理员:尹瑞文  QQ:8487054
手机:13958889955 电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