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芬

 

　　唐弢先生的藏书享名已久，历来为学人们，尤其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们仰慕不已。作为私人藏书，人们多只能闻其名，能够得以一见的人并不多。正因为如此，唐弢藏书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消息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人们期待着窥见庐山真面目的机会。因为负责唐弢文库的编目工作，我有幸得以首先接触这批宝藏。 

　　不遗余力兼收众家 

　　唐弢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作为大学课本已经成为经典，但唐弢文库的意义甚或在其之上。在后现代理论看来，历史不过是对于文本的阐释，由此看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只是一种历史叙述，而唐弢文库中完备的文本史料却不啻为活生生的历史本身。唐弢的文学史中对于作家的收录及评价有其标准，但其藏书却无偏至。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当事人，他不但收藏鲁迅、叶绍钧、郭沫若、茅盾、郑振铎、冰心、俞平伯、王统照、郁达夫、闻一多、巴金、老舍等等当时左翼文学史评价较高的作家的作品版本，还不遗余力地收藏他本人未必看好或在当时有争议的作家的作品，如周作人、徐志摩、高长虹、张资平、穆木天、凌叔华、叶灵凤、李金发、陈梦家等人的著作，版本数量也极为周全，如周作人的著作有近百种之多。除了这些知名作家之外，唐弢还大量收藏文学史上一笔带过，甚至根本不提的作家的作品，如陈衡哲、袁昌英、陈学昭、沉樱、陆晶清、叶鼎洛、孙毓棠、李青崖、侯汝华等作家的作品。其中的很多作家，我相信即使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者也未闻其详。而唐弢文库对于此类不知名的作家作品的收藏为数不少。这样，唐弢文库就给后来者对中国现代文学史解读提供了极为难得的文本基础。 

　　唐弢对于现代作家著作版本的收集，其数量之多、种类之全，海内外无人能与之媲美。其中的绝版、珍本乃至孤本之多，让人有满目珠玑之感。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宣统元年游艺图书出版的黄公度的《日本杂事诗》、光绪三十六年广智书局出版的饮冰室主人的《美国华工禁约记》、一九○九年己酉二月十一日出版的会稽周氏兄弟纂译的《域外小说集》，看到了友政书局出版的东亚病夫的《法国革命小说九十三年》，风雨书屋出版的我佛山人的《痛史》、东大路图书译印局出版的苏子毂等译的《悲惨世界》、民智书局出版的邹容的《革命军》、国光书局出版的梁启超的《中国魂》、商务印书馆的《严译名著丛刊》8种、林琴南《黑奴吁天录》、鲁迅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药用植物及其他》、周作人的《玉虫缘》、《侠女奴》、《孤儿记》、王统照的《山雨》、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刘大白的《旧梦》等初版本的书。这些原版本的书都是非常稀罕的，只要是行家，自会认识到它们的不同寻常的价值。 

　　提起周作人最早的书，我们总以为是《红星佚史》，这是对于英国哈葛特原著的翻译，印于1907年，较《域外小说集》早两年。在唐弢的藏书中，我们却发现了3本早于《红星佚史》的著作：一是《孤儿记》，小说林社1906年出版，二是《玉虫缘》，女子世界社1905年出版；三是《侠女奴》，译自《天方夜谭》，译者化名会稽萍云，小说林社1905年出版。这几本书的出现，对于周作人思想、尤其是早期思想的研究，无疑大有助力。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商务给文学研究会作家出过不少书，多为32开本，但却有4种诗集是例外的，40开狭长本，它们是刘大白的《旧梦》、王统照的《童心》、朱湘的《夏天》和梁宗岱的《晚祷》。在“一·二八”战火中，商务书版很多被毁。后来重印，版权页上一律注明“国难后”第几版。在这4种诗集中，朱湘的《夏天》和梁宗岱的《晚祷》都曾重印，惟刘大白的《旧梦》、王统照的《童心》久已毁版，极为难得。在唐弢文库中，这两个本子却赫然在目。王统照的《山雨》初版于1933年9月，但书出不久，就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宣传阶级斗争的名义勒令禁止。后来在删去了第24—28章之后，始得发行。此书的“初版本流布极少，弥足珍贵”，唐弢能够觅得此书并保留下来，实在不易。《吴歌甲集》由顾颉刚编撰，1926年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出版。此书早已绝版，流传绝少。唐弢对之向往已久，却无从得之，后却偶然得偿心愿。曾有文字记述三年前偶过白克路，在一烟纸小铺内有旧书一叠寄售，细雨黄昏，举目苍茫，模糊中一瞥，始知皆为绝版佳籍，因挑选10余种，《吴哥甲集》即其一矣。” 

　　情有独钟关注鲁迅 

　　对于鲁迅著作及其有关资料的收藏，可以说是唐弢文库中最为丰富的一部分。唐弢对于鲁迅有着特殊的感情，他的成名也与鲁迅有关。1933年，刚刚20岁的唐弢只是一个邮工，但已成为《申报·自由谈》的特约撰稿人，当时鲁迅也是该刊的撰稿人。唐弢的杂文嬉笑怒骂，针砭现实，接近于鲁迅的风格。他相继发表的杂文《好现象》、《青年的需要》、《新脸谱》、《著作生活与奴隶》等文都被“文探”们一口咬定是鲁迅的化名之作。1934年初，在该报主编黎烈文邀请的宴会上，唐弢与鲁迅见了面，鲁迅诙谐地对唐弢说：“你写文章，我挨骂。”事实上，鲁迅对唐弢的文章也是欣赏和支持的，在唐弢的《堕民》发表后，鲁迅随即写了一篇《我谈堕民》在该报发表，评述补充唐弢的文章。唐弢与鲁迅的联系从此开始，后来他曾给鲁迅写信，请教学习日语的方法。鲁迅迅速回了信，建议他不但学日语，还应该学点俄语，并给他开了书目。自此，因为对于鲁迅的深厚感情，唐弢日后十分注意搜集鲁迅的资料，并计划为鲁迅写传。因为种种原因，在去世之前，唐弢的《鲁迅传》令人遗憾地只完成了11章，仅写到辛亥革命前夕，但他为这一写作所搜集的材料却相当惊人。唐弢不仅收藏有鲁迅的小说集、杂文集及译文集的各种版本，还有《鲁迅手稿》、《鲁迅辑校古籍手稿》、《鲁迅辑校石刻手稿》、《鲁迅藏汉画像》等大量的原始资料。为了研究鲁迅早年在日本的史料，唐弢于1979年和1988两次亲赴东瀛，搜集资料。这就是唐弢藏书中大量的日本鲁迅研究资料的来源，这其中有高田淳、仓山久雄、丸山升等人研究鲁迅的著作。对于鲁迅研究来说，这些无疑都是无价的宝藏。 

　　唐弢文库中藏有不少鲁迅著作的珍贵版本，价值很高。比如说《月界旅行》、《地底旅行》、《药用植物及其他》等书，都是不可多得的版本。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鲁迅文学活动起点的《域外小说集》。此书于1909年在日本出版后，在日本只卖出了20本，在上海也只卖出了20本左右，致使鲁迅产生了呐喊于旷野的悲凉，剩下的书都堆在上海寄售处的屋子里，后来该屋起火，书及纸版都化为灰烬。由此来看，《域外小说集》的初版本流布于世的，不过40本左右，日本、中国各一半。此书出版至今已经近一个世纪，能够留存于世的，究竟还有几本，我们可以想见。在唐弢文库中，我们就发现了一本，此书装帧非常优美，封面呈青灰色，上首印长方形希腊图案，译名右起横排，字体为篆文，极具文物价值。唐弢本人对此书曾有过高度评价：“这两册《域外小说集》，无论从鲁迅的文学事业来说，或者从中国新文学运动来说，都是早期特别珍贵的文献。又因原书流行不多，几乎成了新文学中的‘罕见书’。”更为可贵的是，在这里我们不但发现了《域外小说集》的初版本，还看到了这本书的其它版本，如1921年和1924年的上海群益书社版。这几种不同的版本，展示了《域外小说集》的版本沿革情况，它们无疑是鲁迅研究的弥足珍贵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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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珍藏一朝献出 

　　唐弢的藏书得之不易。在一般人心目中，藏书家多是家境颇丰的，唐弢却不同，他出身贫寒，幼年时父母为了供他读书，不得不典卖家产，四处借贷，而他终于还是中途断了学业，做工济家。唐弢对于图书的搜集，是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曾自嘲书籍也是一种“食粮”，在上海淘书的时候，他有时一天只啃两个烧饼。拮据如此，他遇见好书还忍不住花高价收购。唐弢曾回忆他购买鲁迅的初版《域外小说集》的经过：经书贾介绍，唐弢得知杭州有人愿把一部东京印的《域外小说集》出让，但索价奇昂，唐弢跑了多趟，还价不成，终于决定满足其要求，但书主却又决定不卖了，令他极为懊丧。后来，唐弢又在偶然的机会碰到此书，这回未经还价，当即以高价买了下来。唐弢的几万册藏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他曾说：“年复一年，正是这些书籍，它们始终伴随着我，和我一起度过了数不清的饥寒交迫的日子，度过了数不清的惊涛骇浪的时刻，最后，又和我一起迎接了东方的黎明，牢牢地守护着我所寄托的往昔的印象和记录。” 

　　可以说，这些藏书中凝聚了唐弢一生的心血，而他在临终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心血奉献给了社会。这种精神不能不让我们感动，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地将这些宝藏整理出来，向社会开放，与专家学者及广大读者见面。按照现在的速度，预计到今年年底编目工作即可大体完成。 

　　馆藏精粹 

　　著名文学家、中国现代文学馆名誉馆长巴金老人曾言：“有了唐弢文库，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藏书就有了一半。” 

　　读过唐弢先生《晦庵书话》的人都知道，巴老此言绝非虚妄。中国现代文学馆现有藏品30余万件，而以唐弢先生藏书为基础建立的唐目猓蚴窍执难Ч莺迫缪毯５奈奈锸詹刂幸豢抛钗饬炼崮康拿髦椤Ｖ泄执难Ч菀延55座以作家姓名命名的文库，其中的藏书和文学资料都来自于作家的捐赠。文学馆副馆长舒乙说：“在我们已有的文库中，唐弢文库的专业性是最强的，版本价值也是最高的。特别是他有意识收藏的1000多种解放前的文学期刊，绝对是最权威的，非常珍贵！” 

　　据唐弢先生夫人沈絜云回忆，他从抗日战争初期开始购书藏书，终其一生，不论是日军占据上海的危险处境，还是文革十年浩劫，都未曾改变他爱书如命的性情。他所收藏的中国现代文学书籍、期刊，种类之齐全，版本之珍贵，一直深为藏书界同人艳羡。 

　　1992年1月，唐弢先生作别人寰。作为一笔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他所遗留的数万册藏书的去向引起了文化界广泛的关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图书馆以及唐先生家乡的宁波大学等单位都曾向先生家人表示过保存藏书的意愿。但由于他在生前即有将其藏书捐赠现代文学馆的交代，加之先生家人认为，现代文学馆良好的设施和专业特长，既有利于保存藏书，又能对藏书进行专业研究，最大程度地发挥藏书价值，中国现代文学馆因而有幸成为了这批精神文化财富的看护者。 

　　如今，唐弢先生收藏的5万余册现代文学书刊，均已安然落户中国现代文学馆，这亦可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中国教育报》2001年10月23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