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波

      一个阳光如水的暮春上午，我独自在蜀道漫步。

      花木扶疏，一如少妇般媚妩；蓝天空明，恰似处子般晶莹。

      我为那疏朗和高远而神往。凉风送爽，游人带给我的那种局促感和拥挤感顿时消亡，目光犹如欢腾的小鸟自由飞翔，几乎碰不到多少屏障。

      身边的树木或曲或直伸向天空，由于抖落了许多叶子，枝干显得更加清晰疏朗，在明眸般天空的反射下，勾勒出种种遒劲的线条。从这些线条织成的网眼中看过去，大自然更富有一种奇幻而不可捉摸的风韵。

      我在道上穿越，偶尔伸出手去接一片在微风中旋转的枯黄的或暗红的花片，体验着身心的欢悦。我仔细地辨别花片上蜷曲的筋脉，闻着那干涩的气味一如我干枯的情怀。随着脚步的移动，花树发出的芬芳有时候仿佛氤氲在脑海。

      我望着树，无欲；树叶望着我，无语。我们并没有语言的交流，也许，在这孤独的静谧中，我们之间氤氲着的一种宇宙间神秘的气息，于悄然中缓缓渗透。

      那么，谢了盛春里光彩灿烂的花朵，长了夏日里鲜艳清新的绿叶，它会惆怅和悲哀吗？在飒飒的微风中，在萧萧的空间里，它是否还沉湎于对往昔荣华的回忆呢？

      “我曾经御手调羹，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番邦侧目。天子脚下，尚容走马；华阴县内，不许骑驴？”李白啊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出乎中，众必毁之！你就是那朵盛开的鲜花，灼灼其华的灿艳，让周遭人失尽了颜面，俯首水逝，仰望云卷，你为什么还不低调检点？

      “欲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横逆挫折，都是人为的艰险。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悬崖峭壁，那是自然的天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痛楚哀怨，当是必然的终结。

      古来才高难为用，到底性乖累无穷。

      自知心僻难谐俗，且喜身闲不属人。

      我踏着沙沙响的落叶，心情犹如飘在树林上空没有被遮蔽的云，一会儿是晴朗的云，轻快如飞；一会儿又是阴沉的乌云，厚重似锤。

      突然，我听到从沙沙响的落叶里，从裸露的枝干上，发出那有如竖琴的柔音：

      ——可爱的人，你呀真奇了，干嘛为我们落叶儿苦恼？

      ——打扰了你的悠闲，抱歉，其实，我也只是一闪念。

      ——不，你不是为树们而苦恼，是苦恼你自己，苦恼那些才人，苦恼你们的民族！

      我像有隐私被揭穿一样，那声音继而像单簧管。

      ——你们人的本性就是害怕失去，而树们从不惧怕失去！

      ——有死有生才是大自然！只有凋零才有新生！害怕抖落枯叶就不会滋生新芽！

      那声音突然消失，像音乐戛然而止，我的思潮也突然凝滞，它需要短暂的休息。

      其实，人也是自然，有着新陈代谢，怎么留恋身上的枯叶都无济于事，功名如肿瘤，富贵似赘疣，最后都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亡。而一个民族或历史，如果过多地偏爱那一片地大物博的绿叶，枯萎了一回又一回仍旧一年又一年地去负重，不为贤者让位，不替后进开路，那将是一种多么惨不忍睹的哀痛！

      落叶如潮，春风如梦。

      此刻，我的心完全恬静了，我感到我和树的情感业已完全沟通，至少，我可以像树一样表现得与众不同。

      因失去而快乐，为凋零而高歌，四季就是辩证法，人生就该这么过！

      落叶自非无用物，新陈代谢更芳华。

      我把心中波涌而出的诗句，随手写满参差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