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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铁皮鼓

一．从小说发展史来看红楼梦的地位及成就

在中国古典小说及至于延伸至现当代小说，有一座珠穆朗玛峰，就是红楼梦。前无古人，至少到现在还无来者。喜欢红楼梦的人非常多。（例：略）

而这座高峰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中国小说在红楼梦之前有一个演变过程，这个过程在高中语文第五册中有一篇课文《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及其规律》中提到了。我想补充说明一些常识，高尔基说过一句话，一切文学都是人学。所以一部小说是否深刻成功，关键要看是否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或者一批成功的人物形象。而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由集体创作到以个人创作为主，是由写神仙鬼怪为主到以写人为主，由以叙事为主发展到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由塑造类型化人物，发展到塑造典型化人物为主的这么一个过程。具体因为课文中有，就不提及了。我想简单地谈一下四大名著（准确地说应该是六大名著，还应该加上金瓶梅与儒林外史）。我觉得，四大名著正好体现了这么一个小说发展的过程。

西游记是神魔小说，当然其价值不可低估，但主要以情节而不是人物取胜，人物塑造上四个人当中倒有两个不甚成功，另两个当中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只有一个猪八戒还招人喜爱。在一次调查中，当被问及如果要在师徒四人当中选一个作丈夫的话，你会选哪一个，大学生普遍选择了天鹏元帅。到了三国演义，小说发展了，写妖魔鬼怪退居次要地位，人成了小说的主角。不过大家都知道三国演义长于写战争，战争场面写得极为宏伟壮丽，人物描写当然也比较出色，但与水浒相比，还是类型化的，鲁迅就曾经批评过“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所以，三国演义的主要成就仍然在叙事上，当然由神鬼而人，是比西游记前进了一步。水浒也写战争，但水浒所写的战争与三国演义相比，明显不够缜密，漏洞颇多，整体上也不甚协调。但水浒的艺术价值却在三国之上，原因就在于水浒当中朔造了生动的人物形象，典型化的人物形象。金圣叹曾经赞扬说：“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 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 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还举例说明其个性化的笔墨是相当精 细的：“《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 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 不受羁约，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说写出了一百八个人的性格实属夸张，但水浒传里确实有许多难以忘怀的形象。

红楼梦出世了，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到了顶峰，为中国古典小说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红楼梦与前面这三部书相比究竟有何了得？我个人的体会，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一、红楼梦是把写人艺术推向了颠峰，这一点后面还要讲到。红楼梦中写到的女子也是一百零八个，但各各有所不同，不像水浒，写到后来，为了凑数，就把人硬往梁山上赶。而且水浒的写法是百川归海式，即一个一个人地写，怎么被逼上梁山，最后再写百八英雄聚义，写到这个地方基本上就写完了，所以金圣叹要腰斩它，只取七十回。而红楼梦写人针法绵密，相互沟连照应，很少有破绽，人与人，事与事，相互映衬，非常繁复。二、小说从写神发展到写人，是一个进步，但在红楼梦之前，所写的人不是英雄，就是才子佳人，已经成了套数，相当与今天的武侠与言情，要么是郭大侠萧大侠，要么是杉菜道明寺。而到了红楼梦，小说开始写普通人的命运，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到凡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而且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家庭，后来有许多小说都写家庭，白鹿原，大宅门，借家庭遭际来反映时代变迁，难说没有受到红楼梦的影响。

而第三点，我觉得比较重要，但一般人又容易忽略，就是红楼梦的语言。

有同学可能会问，红楼梦的语言与其他语言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古白话吗？中国小说发展一直是双线的，一条是文言小说，以聊斋志异为高峰，一条是白话小说，短篇以三言二拍为高峰，长篇以红楼梦为高峰，与其他三大白话名著有何不同？我想问大家，你们读其他三大名著与读红楼梦的感受难道真的一样吗？

其实有许多同学是读不下去红楼梦的。但很少有同学读不下去其他三本名著，原因何在？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红楼梦的语言是文人语言，是雅语言，而其他三大名著的语言则是大众语言，是俗语言。我们看水浒，热血沸腾，仿佛走进了酒馆茶座，可以大喊一声，小二，拿酒来！心里面觉得十分畅快。但我们读红楼，却仿佛走进了茶苑，里面弥漫着麝香，我们的鼻子闻不出，里面悠扬着古筝，我们的耳朵听不懂，不盈一握的茶壶里泡着半杯香茶，不够一口喝，我们望着不知所措。再一看周围，雕梁画栋，倒茶的女子兰花指轻翘，我们的眼睛都觉得没有地方放。一句话，我们置身于一个陌生化的环境当中。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是贾宝玉，没有生活在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仿佛乡下人走进了大都会，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

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其它三大名著都是大众化的语言，为什么是大众化的语言，因为其它三部名著都不是文人独立创作，在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之前，这些故事早就开始在流传，以各种方式，比如戏剧里最早就有一个品种，叫水浒戏，就是在水浒传成书之前，所以这些作家不过是一个集大成者，把流传在民间的传说故事加以组织，补充，点化而已，当然，都是妙手了。而长篇小说中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则是金瓶梅，所以金瓶梅的地位是很高的，但比较粗俗，红楼梦就不一样了。所以，红楼梦的语言自然不如其它三大名著来得爽直，来得痛快。里面没有什么大事情，都是些其它名著中决不会大写特写的吃喝拉撒睡，东家长西家短之类的，然而一不留神就流传千古，概因这些吃虽拉撒睡不同于我们同学作文当中的流水帐，自有其绵密的结构，同时在琐碎之中又暗藏了无限的天地。就像一首诗中所写的：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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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佛教里面也讲：“一粒沙含大千界 一佛国在一沙中”，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看红楼梦里所写的都是些小事，但这些小事里却含着大杀机，大悲剧。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出家了。我们大家可以想一想，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东西可称得上是大事情？人生由千千万万细微琐碎的事情构成，就是这些小事情一天天地把我们送向天堂或者地狱，我们痛苦，伤心，烦恼但又无可奈何，人生的悲剧尽在其中。所以与其他小说相比，我们也可以说，红楼梦玩的是太极功夫，杀人与无形，以少胜多，以慢胜快，所以阅读红楼梦需要相当的修养，修养越高，领悟越深。总之红楼梦的语言与其他语言相比，更有味道，有更多的言外之意，这些都需要静下心来思索。

二 红楼梦读法

1、要读懂红楼梦，必须从前五回入手，记住两张表，一个是贾府的地图，看的过程中可以按图索骥；一个是人物关系图，这样不至于连我们奶奶与你们奶奶都搞不清楚，这是最基本的。前五回里包含的信息相当丰富，包括人物的命运，写书的缘起，贾府的政治经济学等等，因为在讲林黛玉进贾府时，老师们都已经对前五回及其在全书中的地位作了详细的介绍，这里就不添蛇足了。

2、我重点想讲的是另一个重要的原则，不仅仅是读红楼梦的原则，我觉得也是读一切书的原则，就是从我出发。

什么叫从我出发？红楼梦中有一个著名的风月宝鉴，害死了可怜的贾瑞的那个。那个宝境很神奇，一边是王熙凤千娇百媚，一边是练九英白骨爪用的骷髅，一面照出了人的欲望，一面照出了人的本相。我觉得一切书籍其实都是镜子，我们从中照出了自己的嘴脸，这个脸有两张，一张是我们希望成为的脸，我称之为欲望之脸，一张是我们本来就有但我们一直没有觉察到的脸，我称之为本真的脸。所以当你读书的时候，我们往往是面对自己。书是物质的，当我们与书目交神会的那一瞬，我们的精神才与我们所关注的对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主要意思，我所说的是，我们读书不可强求。我觉得读书要讲缘份，你说战争与和平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读，你说悲惨世界如何有名，可我连个开头都读不下去，我想，即使勉强读完了，也不会有什么收益。名著是读不完的，但总有一部分名著会在某一个地方等着你，等着提升你的生命。我觉得，红楼梦就是可以提升生命的为数不多的书名著之一。我们读一本书，这本书一定要唤起我们内心，我们生命深处的一种东西才行。这种唤醒，可以是深刻的，也可能相反。可能是认同的，也可能是批判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我们许多人，特别是青少年，有一点像贾瑞，往往看到了欲望之脸，而看不到本身之脸。

我想举一个例子，就说《流星花园》吧，这是一个过时的话题。

流星花园席卷大陆，所向披靡，以至于最后被禁演。即使这样，许多同学还是租来看，或者到网吧里通宵看。我那时不知道《流星花园》是个啥东东，电视上还没有开始放，不久就被禁演了，据说该剧在大陆横扫而过，所向披靡，令所有的语文教师感到难过。因为在语文课上学生可能是在睡觉，养精蓄锐准备吃晚点。仿佛一个富家公子，不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却偏偏喜欢上一个其貌不扬的丫环，做父母师长的那个气呀。

我声明，我没有看完，只看了有限的几集，在这里发表几点意见。现在因为流星花园热已经过去了，我相信许多同学可能慢慢地发现了，这部电视剧漏洞百出，相当弱智。但是后台制作的老板把市场做得很细，专门瞄准了大中学生特别是中学生。我们坐在教室里每天辛辛苦苦地读书，不容易啊，所以我相信许多同学都做过白日梦，梦见自己考上了大学，有一份白领一样的工作，生活优裕快乐。这其实很正常，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学习的动力，古人不也是做梦都想鲤鱼跳龙门吗？不是都希望在“十年寒窗无人问”的情况下能够“一朝成名天下知”从此“人生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吗？有一个成语黄粱一梦，讲一个读书人叫卢生的，住在客舍里，一个道士给了一个枕头，梦里经历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吗？所以我们看一看道明寺，再看一看杉菜，再对比一下我们所处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难道我们不像玛蒂尔德一样对生活充满了种种非分之想吗？一个男生，他可能希望能够像道明寺一样得意，不用认真读书，身上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杉菜所共适”。而F4身上所具有的无法无天，不受约束的那种特点又恰恰暗合了男生身上隐秘的愿望，反叛、另类正是青春期的特点。女生当然都瞅着杉菜了，希望自己也能够有她那样的好运气，被几个人喜欢，同时还可以保持公主一般的骄傲与自尊，而不是永远都是灰姑娘。所以，我们从这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希望成为的自己，仿佛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那一瞬间让我们暂时逃离了繁重的学业与艰苦的生活，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了天堂，所以越是脆弱的人越不能自拔。

但火柴终究是要熄灭的，卢生一觉醒来还只是个穷书生，所以躲在梦中不醒来是不现实的。而如果你能够多一点知识，多一点敏锐，多一点深刻，你会看到流星花园的另一面。在这一面里，一切完全是另一幅样子。比如我就可能与大家看到的不太一样。

在我眼里，F4出现的环境，是一个江湖社会，现代江湖，在这个江湖中，金钱是最大的武力，可以号令江湖，左右一切。在这里，没有什么真正的道义，价值观，甚至缺乏起码的秩序，有的只是一群俊男靓女在放纵自己的欲望，而这欲望是赤裸裸的拜金主义！所有的女人都想嫁给F4，都想得到他们的欢心，一个英德学院，仿佛就是F4的后宫！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尊严，价值，情感与优雅统统在这里丧失殆尽。而这些F4，倒真有些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的影子，不，更像薛蟠，那个呆霸王。所以表面男子汉气十足的F4们其实根本没有长大，他们其实一直都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他们从来不会创造出一分钱的价值，在学业上更是无知，这样的人连生意都继承不了，花钱倒是一流的。他们的强大是由金钱构建的，内里虚弱无比。只是一群可怜虫而已。

大部分人喜欢杉菜，据学生讲是因为她身上有那种抗拒强权的东西，其实很少有人看出来，杉菜真是他爹他妈的乖孩子，她不折不扣地完成了父母交给她的任务（靠近有钱人，找个有钱的老公，改变家庭的经济状况）。被欺负得无处诉说的杉菜，一块手帕就可以回头转意甚至爱上对方，还有众多的细微处，我们可以看到杉菜身上的奴性。其实我们都知道，一个人的奴性往往表现为多种形式，就像一个人諂媚权贵，可能是奴颜，也可能是怒颜，但只要有机会，是从来都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阿Q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我刚才是从两个角度来看流星花园的，这两方面仿佛是镜子的两面，一面是繁花似锦，一面却恰恰相反。这是我对风月宝鉴的解读。我想如果你只看到了繁花似锦的一面，那就很容易丧失斗志，对人生的本质缺乏更深的了解，甚至很容易陷自己于悲剧之中。贾瑞只有看到骷髅病才会好，我们也只有认识到这一类作品的欺骗性，看到它的本质，才对以更为冷静，更为积极，更为清楚的态度去面对生活。

三．“爱博而心劳”的贾宝玉

舒芜在红楼梦的前言一开始就讲：“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成人，对女性的尊重。”

这可以和其它三大名著作一下对比《水浒》中的孙二娘、扈三娘，不是母夜叉就是机器人，《三国演义》中的貂婵不过是一个离间工具，《西游记》中的女人大都是以妖的形象出现，成为男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只有《红楼梦》是把女人当作有血有肉的人来写，为女子唱了一曲热烈的颂歌，而且这个颂歌是由一个优秀的男子唱出，这个人就是文中的第一主人公贾宝玉。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第一主人公；是曹雪芹满怀理想和激情，倾其心血和才力创造的艺术形像；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全新的不朽典型。

关于贾宝玉的来历，《红楼梦》开篇讲了个荒诞神奇而又寓意颇深的故事，女娲炼石补天，炼成了三万六干五百零一块；结果单单剩下一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块顽石自经女娲锻炼，灵性已通，自来自去，可大可小；原来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的庞然大物、却缩小到扇坠儿一般，而且是鲜莹明洁的宝玉模样。一天，遇着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它上面缕了几个字，携它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于是，石头城中，荣国府内，生下一位公子，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这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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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一块顽石，无知无觉；坦然洪荒之中，平静安宁，悠远恒久。偏偏又通了性灵，并且变成了人，有了感觉，有了情义，有了灵魂，享受了人间的诸种美妙，也吃尽了人间的种种痛苦。但最终还要变成石头，还要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是一个圆环，无始无终。这就是贾宝玉的“历史”。

这个开头，我觉得颇有象征意义。什么叫无材补天，这个天，我觉得不妨理解为一种世俗秩序（在中国传统哲学里，这个天就是一种象征，一种秩序以及皇权的象征），而贾宝玉就是这种制度下的多余的人，却又不得不生在这种秩序之中，痛苦与幻灭就是必然的了。也正因为贾宝玉与其他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有所不同，所以他的身上才会有众多的奇异与令人不解之处。

而最主要的，就表现在贾宝玉对女儿的态度上。

这个态度，一言以蔽之，就是女儿崇拜。从一生下来抓周的时候尽抓些女儿用的东西，到在大观园中厮混，说一些奇谈怪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他不仅爱生活中的女儿，连画上的美人都爱，怕她寂寞，特意来陪。不但爱女性，连具有女性特点的男子他也喜爱，百般依恋缠绵，蒋玉菡、秦钟、北静王这三位男子之所以受到贾宝玉的喜欢，就因为他们都具有“女儿”的特点，妩媚秀美。到了最后，当大观园里的春天渐渐过去，女儿们逐渐凋零之时，宝玉就怀着无限的伤感甚至幻灭写下了《芙蓉女儿诔》，是悼念女儿，更是悼念自己。

贾宝玉对女儿的这种态度被贾政等人视为淫魔色鬼，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贾府里要上演一场宝玉挨打呢！

但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在封建社会，皇帝动辄后宫佳丽三千人，就是普通人，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很平常的，就连人民诗人白居易，也养了好几个丫头，诗中有“三嫌老丑换娥眉”之句，何况贾府当中的风流公子？焦大说贾府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再没有干净的东西了，可见其他人也并不是正人君子，何以一个贾宝玉就引起了贾府诸人的不满？其实，贾宝玉之罪并不在于喜欢女儿，而在于对女儿的根本态度。

红楼梦中有一个出了名的角儿叫薛蟠，就是那个呆霸王，为了女人整天争风吃醋，最后居然惹下人命官司一走了之，还是贾府负责出面摆平。但是大家虽然也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呆霸王对女性的态度就是两个字，占有。在他的眼里，女儿是没有生命没有性情的，他不会想到香菱心中还有诗情，最后还能写出不错的诗句，他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呆霸王其实也不呆，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就是封建传统首先对待女人的态度，就是不把女人当人看。在价值取向上，他没有背离封建社会这个大天，所以大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贾宝玉之所心被认为是没有出息，关键就在于，他对女儿的爱是发自内心的，是性灵之爱，呆霸王看中的是女儿的身体，他看中的是女儿的性灵。热爱女性、尊重女性、崇拜女性，是贾宝玉这个典型的最突出的特征。他的爱里面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亲近、爱恋、体贴、尊重、同情。鲁迅讲过“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就是说这种爱不是自私的，不是以西门庆式的占有为前提，因此活得就特别的累，为人担忧，代人受过，甚至替丫头们充役，而对女儿到了这种地步，难怪那些贾政之类的正人君子要以为不屑了，甚至连许多女儿也私下里有些看法，比如薛宝钗。不是到现在，在有关红楼梦的调查中，还是有很多人，可以说大多数人认为贾宝玉没有出息，不是理想的配偶吗？

贾宝玉的这种男女平等，甚至女尊男卑的观念，不是来自于什么民主主义思想，不是出自要解放妇女的理想，而是来自于他的天性，来自于他的直觉，来自于他丰富敏感的心灵，来自于他对真善美的一种自然的趋向。大观园是贾宝玉所渴望建立的一个小社会，在这里，所有的女儿都受到爱和尊重，在这里，没有凌辱，没有科举考试，只有一种富于诗意的生活，一种艺术的人生，一种纯洁美好的社会。

这不仅让我们想起了周冲与四凤的一段对话：

冲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四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 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四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 不，不要。

四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 哦，你真会说话。

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 我们？

冲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 你想得真好。

冲 （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 谁？

冲 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我们看这个周冲，活脱脱一个贾宝玉。他对四凤的爱，也不是出自于一种占有，而是出自于他的天性，在这里，爱情不是自私的，而意味着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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