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修振

  时间的长河无情向前，什么也在悄悄改变。这其中也有爹娘的容颜。??白发、皱纹、老人斑、花眼、腰腿疼，……这些都在证明着：爹娘老了。

  爹娘是怎样老了的？除却岁月，还有什么？我心中最清楚。

  我竟已30岁了。蓦然回首，有多少故事，徘徊在岁月深处！每个故事，都是一座纪念碑；每个故事都是一串晶莹泪！

  爹抱着我手忙脚乱地越窗而出，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个镜头。那是1976年，我4岁。娘说那夜正睡觉呢，忽然蚊帐晃起来了，墙也晃起来了！“地震了！”爹惊呼一声，门堰也开不迭了，便抱起我下了炕。……

  4岁之前，我记忆中一片混沌。娘说的最多的便是和我看病的事。我那时三天两头长病，不是这病，就是那病。娘厚着脸皮抱着我，几乎踢破了药铺的门槛。之所以厚着脸皮，是因为总是赊帐。看病的先生都烦了，老是没好气。

  娘说有一回我拉肚子，夜里哭个不休。她便和爹商量，一人负责半宿。爹心眼多，提出前半夜他，后半夜娘。后半夜，娘正睡得沉，被爹推醒了，“起来看孩子！”爹便倒头入梦了，一觉到天明。娘困得睁不开眼，仍不得不抱着“哇哇”的我满屋子转圈。到明天，像生了一场病样全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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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10岁时，妹妹9岁，弟弟6岁。爹在外漂泊不定的干建筑，一年也就过秋过麦过年回来几次。娘在家照顾一家老小，还种菜卖菜。星期天，我常和娘一道去卖菜。娘推着满满的一车菜，在后面弯着腰走。我在前面拉着一根绳子，其实绳子常是弯的。娘说上坡才用得着拉，平坦道跟着走就行了。我信以为真，却没注意到娘满脸的汗水。尽管如此，我仍是走得双腿发软，常要求坐下歇歇。

   每到一村，娘就住下，抹抹汗，用唱般的声调扯开嗓子喊：“称柿子吃吆????”``````接着便是和村里人讨价还价，不时因一分二分钱争得面红耳赤。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比娘的岁数小很多，娘仍要一口一个“大哥”或“大嫂子“的叫着。

   为了卖掉这一车子菜，我们娘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要走四五十里的路。最幸福的是碰到买冰糕的，娘总会给我买一支。我吃得满身凉透时不免问：“娘，你不吃吗？”娘总是说：“我吃了牙疼。”

   回家的路上，娘推着我走，一边和我说：“你该知道挣个钱多难了吧？好好念书啊！要不然，早晚还得推着小车卖菜！”我听了当然恐慌不已，下决心刻苦学习！可考上大学后才明白上当了。我已经好好念书了，可有时回到家仍免不了帮着爹娘干农活，着其中也包括推着小车卖菜！

   多少年过去了，娘那唱般的吆喝声仍响在耳畔，只不知为何，细细回味起来竟品出一些悲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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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高中时，有一件事让我惊心不已。那件事，也成了我学习上的巨大动力！

   那个周六的晚上，我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可娘去卖菜还没回来。街上有个人说有个卖菜的妇女被车撞死了。我冷汗直冒，便在路口苦等，见一辆自行车来便瞪大眼睛看。不知多久，娘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我在黑暗里抹了抹脸上的泪，急忙迎上去。回到家，娘累得坐下就起不来了，让我倒出包里的钱数数。五分，一毛，两毛，五毛，``````我把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点了点，才不过三十多块。可我那次回家想要的钱是50多块。``````

   返校后，我学得格外用心。

   一到卖菜时节，不论天热天冷，娘总是天不亮就走，轰天地黑才回来。寒假里，我无数次亲眼目睹了娘的辛苦。冬天的早晨，寒风刺骨，我在被窝里仍瑟瑟发抖。娘喊我起来，让我帮她把如小山般的一垛篓白菜抬到自行车的后座上。那车菜有多少斤，我无从估计。我只知道，如果没有我的帮忙，娘根本上不了车。我也曾试着推过，用了全身的力气车把仍然不听指挥，老是往一边跑。目送娘艰难地远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我便急急地钻进被窝。

   有一回到集上去，见娘在风中卖菜。我不经意间看见了娘的手。??那双手冻得满是血口子，满是肿起的包块。

   ……

   爹不在家的那些年里，我们三个还小，除了添乱，帮不了娘什么忙。里里外外，娘一手操持。家里地里，整年忙得脚不沾地。

   当这最艰难的日子过去，而我们也长大了的时候，娘于功成身退的满足里告诉了我们一些谁也不知道也想不到的事。其中两件事我都不忍提起，但娘说起时并不当一回事。

   娘说有一年给麦子打药水。她背着喷雾器不停不歇地打了半天，总算打完了。可要回家时却走不动了，只觉得胸口发闷，全身发软，最后倒在那，知道是中毒了，但神志里很清醒，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能死，不能，我还有三个孩子要上学呢！老天爷呀，你就发发慈悲吧！……”

   还有一回是给玉米拔草。娘蹲着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一口气干到晌午。天太热，带来的水喝光了。娘渴得受不了，便到河边捧了几捧水喝。不料不一会儿就疼得直不起腰来了，后来吐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

   ……

  娘说完后带些责备地对我们道：“你娘受的苦，你们知道吗？”

  娘，过去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知道了！娘啊，大恩不言谢了！

  ……

  爹在外干建筑队的经历我们无从得知。爹不象娘，他是不多话的，有些事你问他也不说。但现在想起来，爹每次回家都是破衣烂衫的，胡子拉茬的，而且瘦的厉害。

  “打鱼辛苦乐，下棋自在愁。”这是爹挂在嘴边的话。爹偶有空闲，最喜欢的便是下棋和打鱼了。

   娘说，过麦秋、大秋，干了一天的活，也挡不住爹下棋。有时候娘数落地狠了，爹便于晚饭后早早倒下装睡。隔一两个钟头再悄悄爬起来出去。娘和我们说起这一段时说的很热闹：“……你爹临起来总要先叫叫我。我就装听不见的。你爹就提着衣服开门出去了。我隔着玻璃一看，你爹正手忙脚乱地穿裤呢，慌得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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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年轻时候常出村下棋，很多人都说爹的棋下的好。我20岁时曾和爹下过一盘棋，才走了十几步，我便发现没法下了：尽管我的兵力没有任何的损失，但所有的棋路都被封死了，车马炮一个也动不了。

  “打鱼摸虾，耽误了庄稼。”爹也如是说过，可他仍然常去打鱼摸虾。

   有一年河里的大水退去，满河是鱼。爹正在地里干活，听到消息，不顾娘的反对，便回家拿来了鱼网。我提个铁桶兴奋地跟在一边。河面上一片水花。爹瞅准了，拧腰甩臂，大网在空中展成了一个美丽的圆弧，便“唰”的入水了。爹反而不慌不忙地蹲下了，把网绳一圈一圈往手上缠。不一会儿，网脚出水了，大鱼小鱼乱蹦。那一网就拿了近三十条鲫鱼。其实还有一条大黄鳝的，可爹和我谁也不敢拿，便任它逃了。这一下，娘不说什么了。

   冬天河上结冰的时候，爹也常常领着我和弟弟扛着扒网去捕鱼。每次收获不大，但十分有意思。扒网的头上是一圈钢筋，可以碎冰。站在冰上，可以看见冰下悬浮的鱼。爹举起扒网，用力一砸，便连冰带鱼捞了上来。

   那些年，我和爹的关系十分融洽。但我17到20岁这段时间里，由于青春的副作用，我和爹发生了许多矛盾。

  有一时期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便和爹娘顶嘴。娘倒没有什么，她以柔克钢，保持沉默。但爹做不到。有时我便赌气不和爹说话，不论怎样也不说。爹生气后是伤心。娘后来告诉我，爹好几回蹲在院子里，半宿半宿地抽烟。

  “你爹比谁也疼你们。”娘说。我上初二那一年，个子还没长高，胳膊腿也很细。正赶上家里盖屋，拉了砖来我便帮着搬砖，搬得满头大汗。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后来娘告诉我，看到我搬砖可把爹给心疼坏了，眼里的泪骨碌骨碌的，和娘说：“孩子这么小，就跟着咱受罪了！”

   哎，那算什么受罪？

   高三那年的冬天，我感冒发烧了，烧得我迷迷糊糊的。迷迷糊糊中，爹点着了烧酒，在我的前心后背等处擦了好几遍。隔不久爹又来看我，我装睡。爹用长满胡茬的腮贴到我的脸上去试我退烧了没有。爹出去后，我流泪了。也是从那次以后，我和爹之间解冻了。

   我和妹妹上大学的那几年，是爹和娘一生中最艰难也是最辉煌的岁月！

   爹说：“上吧，你们上到哪，我和你娘供应到哪！勒断了头怨脖子糟烂！”

   爹娘硬是拜师学艺，学会了在塑料大棚里种菜，学会了养蛋鸡，学会了出豆腐。

   据最保守的估计，那几年里爹娘至少挣了五六万块钱，但最后仍然欠了债。

   爹再没空下棋和打鱼了。他的棋盒子早不知去向了，而那副鱼网也烂飞了。

   大雨中，爹娘为了盖柿子苗淋得全身透湿；臭气熏天、蚊蝇飞舞的鸡舍里，爹娘汗流浃背的清理卫生，给鸡添料；寒风中，爹娘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卖豆腐。

   ……

   以上这些，只不过是我们偶然目睹的一些片段，或者说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为了我们三个讨债的，爹娘受了多少苦呢？

   父母之恩，天高海深！似乎也不足以形容。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爹娘常常如是说。现在，火焰山终于过去了。我们三人都参加了工作，也都为人父母了。而爹娘也成了爷爷、奶奶。

   去年冬的一夜，爹犯胃病，我带爹看病回来，娘忽然感慨地说：“看到你和你爹去看病，我才发觉你是真的大了！哎，我还没稀罕够呢！”

“我还没稀罕够呢！”细品娘的话，我热泪欲倾。是啊，只要爹娘在，就永远是孩子，就永远有人稀罕！

……

啊，岁月深处啊，有多少值得铭记在心的呢！

作者：山东桓台陈庄中学  释修振    邮政编码： 25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