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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534  2016-10-13
标签:教师随笔
萧红:一生三个丈夫,却比烟花般的张爱玲更寂寞 (教师随笔)
文/慕容素衣

      在我小的时候,流行背课文。

      背过的众多课文中,《火烧云》是印象很深的一篇,我现在还记得,课文里的火烧云在天上变幻出各种缤纷的颜色,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甚至把老爷爷的胡子和栏里的小猪都染成了金色。

      记忆中的童年天空,总是被这样瑰丽的火烧云染红,好像天边都着火了。学了那篇课文的傍晚,我急急忙忙跑到猪圈边去看,嘿,我家的两头小白猪果然变成小金猪了。奇怪的是,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绚烂的霞光。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篇课文的作者叫萧红,那时还没读过她的书,只是猜想,她小时候一定又孤单又敏感吧,因为孤单,才会长时间去看天上的云,因为敏感,才会记得那样清楚,而能够喜欢她的人,多半也有这样一段孤单而敏感的童年岁月。

      最初读萧红,是从《生死场》开始,读得全身发凉,她笔下人物的命运,就像北方的冬天一样残酷,读到那个瘫子因为无人照料,下身都长出蛆来时,我把书一丢,再也不忍看下去。

      怎么会有一个人,把疼痛写得如此真切呢?

      当时的我,对这种扑面而来的疼痛避之不及,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萧红的作品敬而远之。

      还是前几年,开始读她的《呼兰河传》,一读之后就放不下了。这个时候读萧红刚刚好,往前一点,不谙世事,无法体味文中的悲凉滋味,再晚几年,童心泯灭,就领会不了字里行间潜藏的一派天真了。

      只有几万字的一篇小说,却读了很久,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先咀嚼一番,再咽下去。我还记得小说开头的那个泥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把人啊马啊往里面吞。读到有火烧云的章节,忍不住笑了,有重遇故人的欣喜。然后,就是放河灯、跳大神的那一段,一个句子冒出来:

      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何如此悲凉?

      至此,萧红的天才气息泄露无遗,如果说《呼兰河传》是一首绝句,这就是全诗的诗眼。儿时读武侠小说,书中常常写人“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锤”,总觉得太夸张了。但我读到这个句子时,确实有这种感觉。

      最喜欢的章节,还是关于她和祖父以及后花园的故事。她总是说,她家的院子很荒凉,其实有了祖父的陪伴,那个小院子倒是显得暖意融融。祖父教她念诗,她老是瞎嚷嚷。

      祖父给她烤掉在井里的小猪,她吃得可香啦。她一天天长大,祖父一天天老去,直到有一天,她嚷着要把小猪赶到井里面去,“我要落井的”,祖父哄着抱她回去。

      “祖父都快抱不住我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居然看得落下泪来。

      满纸都是萧索,满篇俱是悲凉,人生啊,居然寂寞到这样的地步,只能遁进回忆中寻找已逝的温情。

      写作《呼兰河传》时,萧红29岁,困守在战乱时的香港,用文字来回望故乡。她常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其实,一个人只有在离开故乡时,故乡才会在记忆中凸现出来。呼兰河,那个小城,是她最初想逃离的地方,最终却成了她反复回望的地方。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全书却像极了一个老人的回忆录,仿佛人到暮年,透过漫长的岁月回望童年时光,所以《呼兰河传》有一种奇怪的基调,世故杂糅着天真,凄凉交织着欢乐,“童心来复梦中身”,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古人有诗谶之说,其实何尝没有文谶呢。写《呼兰河传》时,萧红把她对这世间所有的眷恋、怨恨、不甘、悲悯都一股脑地写了进去,她是不是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作品完成后两年,她因为庸医误诊,在香港含恨去世,死前已经不能说话,仅在纸上留下了最后的遗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世人提起弥留之际的萧红,总是喜欢谈论她临终前还盼望着萧军来救她,却忽视了“半部红楼”之说。英年早逝,她为之深深不甘的固然有感情的成分,但更不甘心的是没有写完想写的东西,这对于一个天份极高的写作者来说,才是最大的遗恨。

      “半部红楼”兴许并不是指续写红楼,只是代指真正想写的作品,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回忆说,萧红曾希望他能够把自己送回上海,“有一天我还会健健康康的出来。我还有《呼兰河传》第二部要写……”

      了解到这一点,才能真正认识萧红,才能明白为何她在客居日本,贫病交加时仍能写信给萧军说,那是她的黄金时代——那时她一无所有,却迎来了她身为写作者的黄金时代,阅历、经验、精力恰恰积淀到了一定地步,只待喷薄而出。

      她原本可以给我们留下更多更好的作品。

      可惜的是,后人对萧红感情生活的兴趣,远远大过于对她作品的兴趣。因为她在感情上的颠沛流离,更被很多人看成乱世弱女子的代表。

      这真是对萧红最大的误解。

      什么是弱者?任凭命运摆弄逆来顺受才是真正的柔弱吧。萧红的一生,不论结局如何,都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从她长大成人后,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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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走到了悬崖边上,她也没有放弃过对生命的自主权。她被男人抛弃过,也抛弃过男人,仅仅活了31岁,却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一部《呼兰河传》足以传世,这样的人生,只怕还轮不到绝大多数人来同情吧。

      哪怕是她备受诟病的感情生活,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萧红和三个男人同居过。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许配给了富户之子汪恩甲,两个人之间其实是有好感的,萧红在哈尔滨读书时还给他织毛衣。她之所以逃婚,主要是父亲太过专横,还有就是当时家里人希望她早日结婚,而她是想继续求学的。

      这也能够解释,为何她困难时会向汪恩甲求助,两人为何又会同居,毕竟,前面有感情基础在。后来,汪家退婚,萧红还状告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

      两人在东来顺旅馆住了很久,弹尽粮绝,汪恩甲回家求助,丢下了身怀六甲的萧红,从此杳无音讯。不管汪恩甲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样的事的确怎么谴责也不过分。

      但从这段经历可以看出,萧红在感情上是个主动的人,她并不是不能接受汪恩甲,而是不能接受父亲强加于人的态度。

      这从她和萧军的交往中也能够看出来。坊间有一句话流传甚广,说萧红每次都是大着肚子被男人抛弃了,事实上纯属以讹传讹。第一次,她是被抛弃了没错,第二次,是她选择离开了萧军,萧军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萧红困在东来顺旅馆时,写信向萧军所在的报馆求助。萧军去看她,留下了一些钱和书,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原本就仅此而已。就在萧军要告别时,萧红站起来,对他说,能不能留下来谈谈。这一谈,萧军为她的谈吐和才华所惊,从此演绎出了二萧的传奇。

      在和萧军的感情中,从开始到结束,萧红看似是被动的那个人,其实主动权一直握在她手里。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萧军和萧红相处常有摩擦,萧军可能很有男性魅力,时不时闹些绯闻,有次外遇的对象甚至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此外他个性粗暴,甚至会出手打萧红。

      为了缓解矛盾,萧红在鲁迅的劝说下,一度曾东渡日本,就是为了有个冷静期。回来后矛盾加剧,萧红痛定思痛,决定与萧军分手。

      萧军原本还以为她只是和往常一样闹闹,没做太多挽留,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没想到的是,萧红居然挺着肚子嫁给了端木蕻良,二萧的缘份至此而尽。

      要说萧红生命中最爱的男人,肯定是萧军。她那么爱他,却能在认识到他并不适合时咬牙抽身而退,这样的行为,能够称为“不智”吗?

      我也不同意那种把萧红看成“人渣吸附器”的看法。汪恩甲勉强能称为人渣,至于萧军和端木,无论如何都没有堕落到人渣的地步。

      萧军为人,英雄气极重,是他救萧红于绝境之中,并发掘了她的写作天赋,将她引领到写作路上的。从那以后,萧红就从来没有放弃过写作,这一点萧军居功 甚伟。他们有过争吵和摩擦,但在这周围,始终涌动着相濡以沫的爱意。所以萧红临终时,还想着要她的三郎来救她。这样一段感情,纵然是千疮百孔,也不能完全 否定。

      和萧军相反,端木的缺点是不会保护女人。萧红大着肚子时,他居然抛下她一个人先去重庆,这是他最为人诟病之处。

      但他也带给了她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在娶她时,甚至不顾亲友的反对,执意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尽管她当时还怀着别人的孩子。萧红去世后,他独身了很多年才再娶,后来偶尔提起她,也是眷恋不已的口吻。

      这两个男人,都不算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只能算是有弱点的平常人。

      萧红也有她感情上的弱点,她骨子里极热烈,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不管不顾、全心投入,和萧军在一起尤甚。这样密不透风的爱情伤人,更伤己。

      她还特别要强。萧军回忆当年与萧红的相处时曾说:“她最反感的,就是当时我无意或有意说及或玩笑地攻击女人的弱点、缺点的时候,她总要把我作为男人 的代表或‘靶子’加以无情的反攻了。有时候还要认真生气甚至流眼泪!一定要我承认‘错误’,服输了……才肯‘破涕为笑’、‘言归于好’”。

      这么看来,萧红有着很重的女权意识,可惜,她碰到的时代不对,碰到的人也不对。

      萧红的一生,是十分寂寞的。

      即使是她爱过的三个男人,也没有充分认识到她的价值,相反,他们反而常常轻视她。

      他们认为萧红是有才华的,可这才华也很有限,至少,在他们之下。所以,端木会叫萧红替他抄稿子,萧军会嘲笑她写的东西太过靡弱,在她去世多年后还感叹:“她的心太高了,像是风筝在天上飞……”

      萧红的确是心比天高,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她从未低看过自己的创作。聂绀弩评价说她是个散文家,但小说却不行,她淡淡地辩驳:“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 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唯一充分肯定她的是鲁迅。他出钱帮她出书,不遗余力地替她推介,病时也陪她说笑。鲁迅以严肃闻名,可只有在他面前,萧红才回复了娇俏的小女儿态。

      有一次,许广平拿出很多发带,把其中一条桃红色的系到了萧红头上,鲁迅见了,郑重地说:“不要那么打扮她。”他是懂得她的,萧红那样的性格长相,确实和桃红色不搭。

      有人揣测他们之间兴许有些暧昧,我倒觉得,他们很像祖孙俩。或许鲁迅毫无保留的付出,让萧红想起了她逝去的祖父。这是她在人世间唯一觉得温暖的两个人。

      萧红的身后更加寂寞。

      近来忽然热闹起来了,人人争说萧红,说来说去,焦点无非聚集在她和几个男人的故事上。这样的热闹,我想萧红一定是不需要的,像我这样深爱她的读者都觉得不需要。

      因为这股热劲,人们喜欢把萧红和张爱玲相提并论。其实不管是在生前身后,萧红的关注度都远远不如张爱玲。

      这和她们所写的题材有关,张爱玲所写的痴男怨女都市百态即使过了数十年,仍然令读者有共鸣,萧红笔下的残酷世相农村风情,当代大多数读者读起来会有所隔膜。她们的文字风格也迥异,张爱玲错彩镂金,萧红则如出水芙蓉。

      张爱玲也遭遇过感情上的坎坷,但很快就启动了自保机制,成全了后半生的雍容自重。

      萧红不是张爱玲,她也有一双冷眼,可在看透了世界的不堪后,仍然固执地爱着这个世界。即使饱受白眼冷遇,她仍然渴望爱、渴望肯定、渴望尊重,她如此 寂寞又如此热烈,世界如此清冷,她却想用自身的热量把它捂热。她想飞,现实却一直拽着她的脚不放。她是矛盾的,也正是这种矛盾,造就了她小说中的张力。

      最后她终于飞起来了,借助于手中的一支笔,往故乡飞去,飞得很低很低。在天空上,她看到了什么,是梦萦魂牵的呼兰河,还是望着她微笑的祖父?

      两年之后,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天空上坠落了下来。还好,在此之前,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飞翔。

      她原本还可以飞得更高。
标签:教师随笔 萧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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