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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977  2017-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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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代跳水皇后的万丈红尘(记实小说摘录)
  她和很多普通人一样,从逆境中起步,经历被看轻、挫折、苦痛、迷茫、犹豫,在不断面对、拷问和改变自己中,冲出全运会、亚运会、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世界杯、世锦赛、奥运会等一场场大赛,一步步走上人生的顶峰,成为一代跳水皇后。这里,有她与困境交锋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思考和体悟。

  在冠军舞台上,她遭遇了不为人知的巨大的内心煎熬和挣扎。她在争议中退役,从3米台跳向万丈红尘,面对重新走入平凡生活的尴尬和失重,她远遁异国,又重新回国。2013年,她站上水立方,指导一群明星在新的舞台上翻腾、起跳。这里,有她对成功、平凡和幸福的敏感体悟。

  掀开命运的石板,发现人生的力量。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共鸣、体会,找到内心一直向往的撬起自己的支点、动力。

  书摘正文:

  第一章

  选择的鸿沟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即使在每个路口我都作出同样的选择,我想我也很难走到今天。因为,选择只是故事的开始。

  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男孩还是女孩,早在孕育的迁徙中,它就站在我面前。有朝一日,我踏上呼啸的火车,离开温暖的童年之乡,在昏昏欲睡的人群中奔驰,也是它推开明天的大门。

  然而,成也选择,败也选择。那瞬间的决定常常被当成注定的结果而被记忆篡改,被想象夸大,成为一道高高的墙,坚硬地挡住了选择背后复杂的剧情。

  选择之难不仅在于选择本身,更在于在每种选择之下,哪怕痛彻心扉也要走出独属于自己的轨迹。

  选择什么,不一定就成为什么;选择什么,坚持什么,才能成为什么。

 一

  我很庆幸,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有意无意中放任我的独立性,我才能像一棵长在旷野的树,在风雨中伸开枝叶。

  4岁时,我开始每天自己上幼儿园。高高山坡上的幼儿园,每天在我深深浅浅的脚步中跳动。

  那一天,刚下过大雨,山坡下到处是水坑,站在一个很大的水坑前,我突然害怕了。黄黄的、泥乎乎的水看不见底,阻挡住我前进的脚步,我只好等在那里,犹豫不决。看着好几个大人轻松走过,我觉得别人能走我也能走,就鼓足勇气,摸索着走进了水坑。水漫过了膝盖,随着我向前摸,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了我心爱的小短裙。突然,左脚的凉鞋陷进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好不容易脚拔出来了,鞋却陷在了泥里。水很深,不敢用手去捞,用脚又使不上劲,我只好光着一只脚去了幼儿园,到了幼儿园才发现,那天根本就没几个小朋友来。

  这件事后,我的胆子"噌"的一下就变大了。

  有一天,我跟幼儿园的那棵树叫上了劲,爬了上去,想看看外面。一上去就有很大的发现——哇,从树上能跳到幼儿园的围墙上,便一脸英气地跳了上去。跳上去之后,却跳不回树上,只好用手抓住墙的边沿,身体吊在围墙上,左蹬右蹬,跳出了幼儿园,然后又从幼儿园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不幸被看门的老大爷抓了个现行。

  从此,我在幼儿园名声大噪,成了有名的"坏"孩子。

  这种独立性从小就长在了我的骨子里,让我能承受住一个比一个重的选择,而不是被压垮。

  二

  5岁的夏天,爸爸领着我到自贡市西南角的釜溪河去学游泳。

  站在河边,河水翻滚着,我总觉得会被河水吞没,怎么也不敢下水。两天后,在爸爸的不断鼓励下,我慢慢克服对水漫无边际的恐惧,开始了与水的不解之缘。

  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在跟别人说我学了这么长时间,只能游几米远,心里特不高兴,特不服气,便偷偷拿了游泳圈,顺着河水往下游。回头看着自己离爸爸越来越远,刚开始还挺高兴,一会儿就怕了,但又不愿服输游回去,正忐忑着,我看见爸爸追了上来,才松了一口气。可我还是不愿被他轻易赶上,拼命往前游,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自己像一片叶子在釜溪河里自由自在地漂游,四周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很轻松,很自由,很惬意。

  第二天醒来,游泳的梦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飘动。

  从那以后,我便猛力学游泳,但不管怎么游,游不了多远就累了。我开始尝试各种不同的泳姿,发现躺在水面隔一小会儿蹬一下腿,就可以一直漂着。用这种方法,没几天我就游到了河的对岸,并且很容易游了一个来回。我的游泳进步之快,让当时一起游泳的大人们大吃一惊。

  过了游泳这一关,我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别的地方。

  一天,我发现很多人从一块两三米高的石头上比赛往下跳。我懵懂地也想试试,就让爸爸推着慢慢爬了上去,可从石头上往下一看——哎呀,怎么这么高?!马上就想逃,可一回头,才知道爬上来容易,下去却很难。

  爸爸在我身后大声说:"没事,这不高,跳下去就好了。"

  我站在石头上往下看,看见河里的人特别特别远。我什么都不敢想,只记得脑袋一懵,跳到了空中,紧接着"咚"的一声掉到了水里。头顶上的水仿佛变成了一片片云,我的身体一直往下飘,那就是传说中腾云驾雾的感觉吧。突然,我醒悟过来,想起自己还在水里,便拼命往上游。当我冒出水面的时候,大家都在为我叫好,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恐的惬意。这是我第一次跳水,而且跳出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每一个寻常事情的背后总会有一些启示。这些启示,会在沉默多年后,突如闪电般击中你。比如,选择爬上去,就要选择坚持住。

  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跳水的经历一直跟随我。直到今天,它在我的记忆中仍像水洗过的石板那么清晰。

  三

  6岁那年,我被选进了体操班,把爸爸高兴坏了。

  可我只喜欢游泳,不喜欢体操班枯燥乏味的训练,尤其是压关节这一关,简直无法忍受。我的关节天生不软,每次压腿的时候,都非常疼。有一次,老师已经把我的腿压过我的头,还在往下压,疼得我龇牙咧嘴。看着那条在头顶划出僵硬弧度的腿,我发狠:"只要老师一放开立马杀回家,再也不来了。"老师终于放手了,我坐在旁边喘息了一会,便夺门而出,从此真的再也没去过体操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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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自然不希望我就此半途而废,第二天亲自押送我去训练。他每走几步就拉我一把,每走几步就推我一下,但到了天黑我们还跋涉在路上。他虽然没有因此打我骂我,但我知道,他对我这种毫无毅力的表现非常失望。

  最后,他还是倔不过我,放弃了。或许他明白了我真的不喜欢体操吧。

  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一次机会,而在关键时刻懂得放弃,也许更意味着机会。

 四

  7岁时,我上小学一年级,爸爸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真没想到,那么早,我就有了一辆锃明瓦亮的"私家车"。

  没用几分钟,我就能弯弯扭扭地控制跟我一样高、比我复杂的自行车了。爸爸一见非常高兴,推着自行车和自行车上的我,一跑就是一上午。我想,很多子女就是这样被浸透汗水的爸爸推上了自己的车道。

  自贡是一座山城,坡比路多,一个个坡给一条条平淡的路加上了跳动的音符。

  一天,我们父女遛车的时候,爸爸指着一个斜坡挑衅:"敢不敢下?"我想都没想就往下冲。车速越来越快,耳畔的风呼呼作响,树和房屋纷纷倒行,我吓蒙了,完全忘记了刹车。

  车直接奔着前方的一棵树吻了上去——"咚"的一声,我连人带车都飞了起来。

  等我回过神,瞧着压在身上的自行车,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车上下来了。一脸惊愕和心疼的爸爸,冲过来扔掉我身上的自行车,我才发现浑身酸痛,手和腿都摔破了。幸好,骨头没受伤。

  回到家,妈妈痛骂爸爸是"高疯子"。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没有爸爸那股"疯"劲儿,就一定不会有后来敢疯敢闯的我。

  五

  9岁那年的夏天,学校破天荒开设了游泳课。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游泳池,第一次在游泳池里游泳,也是第一次闻到那么刺鼻的漂白粉的味道。

  那天,一年级到三年级的所有小朋友都去了游泳池,大家正在儿童池里玩得非常疯的时候,一个又高又大的男老师出现了。他一边看一边把小朋友从水中叫起来,观察他们的手和腿。我觉得好奇怪,就游过去围观。

  突然,他指着我:"你,上来。"

  我马上高兴地从水里爬上来,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走到他面前。

  男老师左看看右看看,问:"想不想学跳水?"

  我不太懂,狐疑地看着他,没吱声。

  他接着说:"如果想学跳水,明天放学就来这儿。"

  我看着他想了半天,问:"要不要钱?"

  他笑着回答:"不要。"

  我很干脆地说:"行。"

  他就是我的跳水启蒙老师——杨强,人很高大,在他身上我发现一个规律,眼睛不大,就特别有神。那天之所以选中我,据他后来说是因为我有两只闪亮的眼睛和少有的腿形。

 晚上回到家,爸爸刚好出差了,我告诉妈妈明天我要进跳水队。妈妈问:"什么是跳水?"我愣了半天才找到答案:"游泳不用花钱。"

  可能是因为我曾退出体操队的缘故,她担心我再次半途而废,想了一会儿才怀疑地盯着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去了游泳池,到了才发现有上百个与我一般大的小朋友也被选进来了,心里顿时很失落——我还以为就一两个人被选进跳水队呢。

  开始的几天,两个老师带着我们在儿童池里学游泳。起先我还觉得挺好玩,可几天下来觉得什么都没学到,在水里呆久了还挺凉,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正琢磨怎么退出,杨老师出现了,他站在池边大声问:"谁会游泳了?"我很骄傲地举起小手说:"我会。"他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又对大家说:"会游泳的跟我来。"连我在内,有五六个小朋友跟着他走到跳水池边上。

  杨老师一一给我们介绍了1米板、3米台、7米台以及最高的10米台。我一下子就被那高高的跳台吸引住了,有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杨老师指着3米台问我们:"谁敢从那里跳下来?"

  我看了看,觉得不比河里的石头高多少,便应了一声:"我敢。"

  当时一冲动,我就爬上了3米台并果断跳入池中。游出水面后,大家都为我鼓掌喝彩,我那个开心。

  那一跳后,我变得很"了不起",大家都在议论我,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一下就迷上了跳水。

  有一天,杨老师不在游泳池,我们都解放了,到处水花四溅。在小朋友们的起哄下,我第一次爬上10米跳台——那个在上面看要比在下面看高得多的跳台。尽管害怕,但我死要面子,不好意思爬上去再爬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只记得在空中晕了很久,心跳到嗓子眼儿并停留了很久,才被坚硬的水抱住。其实,放手并不一定意味着自由,拥抱有时会带来更踏实的自在。

  从水里游出来之后,我后怕不已。杨老师知道了,把我痛骂了一顿。那时我完全不懂得在空中控制身体,很容易被摔。即便如此,我仍我行我素地学会了许多杨老师都不敢相信的动作。

  两周过去了,一起练跳水的小朋友从上百个减少到了十几个。直到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所有和我一起被选进跳水队的小朋友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开始跟着比我大的队员一起训练了。

  我并不知道那段时间,整个家族在为我的人生进行选择。

  有一天,妈妈来问我:"你想不想加入自贡市跳水队?"

  那些大队员身上穿着印有"自贡市"字样的队服早就让我羡慕得流口水了,我毫不犹豫地说:"想,太想了!"

  妈妈又说:"你可要想好,这次可不能像上次学体操一样,说不练就不练了,要学就一定要把跳水学到底,只学一半不准回家。"

  我知道,如果进入市跳水队,就必须离开父母,搬到体校的集体宿舍住。每周只有周六晚上才能回家住一天,周日晚上就要归队。那么小就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现在偶尔想起来,我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但是,我暗暗较劲:"我一定要努力,学不成决不回家。"

  这年冬天,我自愿进入了自贡市跳水队。

  六

  1981年冬天,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发现家里来了个陌生人。她30来岁,中长头发,个子不高,说话不是自贡口音,总是微笑地盯着我看。妈妈说,她叫刘继蓉,是省队的教练,这次专程到自贡来看我,如果被她看中,就能去省队了,还要搬到成都去住。

  我看着爸妈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打上了鼓,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星期一早操,远远看见刘指导和杨老师站在一起。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一会儿叫我做这个,一会儿叫我做那个。刘指导在一旁不停地点头,不难看出,她喜欢我。

  早操快结束了,刘指导提出要看看我的空中感觉,想让我在水上跳几个动作。杨老师一口答应,并通知我放学后回家拿游泳衣,我一下就傻了—— 一月初正是最冷的时候,我却要下水。

  上课时,我只盼着时间能停下来,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么冷的天跳到水里会是什么感觉。可时间仿佛比平时跑得更快,一会儿就放学了。我慢腾腾回家拿上游泳衣回到学校,一穿上,浑身都冷得起了鸡皮疙瘩。走出更衣室时天已经很暗,冷风四处低鸣,树枝在淡墨色的天空下干涩地抖动,我的身子也跟着抖。

  我只记得冷,不记得跳了什么动作。最后杨老师让我上10米台跳"冰棍",以考察我在空中的平衡能力。我颤抖着爬上10米台,风更大了,我站在台头冷得站不稳,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我自己跳的,反正我像冰棍似的掉到了水里。

  刘指导对我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晚上跟我爸妈谈了一晚上。第二天爸妈就到宿舍问我:"想不想去省队?"其实那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被省队选中是一种光荣,可要长时间离开父母,到一个陌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城市,真的挺怕的。

  一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涌出一个念头:要跳,就要跳最好的。

  1981年1月9日,10岁的我,结束了喧闹的童年,在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开了家乡自贡。经过半年的训练,我转正进入四川省省队。

  七

  1984年,13岁的我开始挑战10米台的"107"(向前3周半)、"407"(向内3周半)和"207"(向后3周半)。这几个高难度动作,在当时的男队员中,也只有一两个人能完成。我给自己定下非常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天都在很大的压力下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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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专程赶来成都看我,想让我晚上到旅店陪她。想到第二天的训练计划,我就狠下心:"我不去了,要回去睡,休息不好就会跳不好。"看着妈失望的眼神,我心里漫起一片苦涩。

  直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个很痛的选择。

 因为狠,我终于攻下了这3个3周半的高难度动作。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挑战不可能成为我坚定的选择,只有这种难能或不可能,我才能找到与队友、对手的不同。

  八

  1985年初,14岁的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怀疑和徘徊。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好的运动员,不是吗?没有几个运动员能在12岁拿到全国冠军,并拿到两个世界分龄组冠军,又练好了一套在女子运动员中少见的高难度动作。

  但,那又怎样?

  接下来,受伤,受伤,再受伤!是不是老天在暗示我该退役了?

  那段时间,天空的云如同吸饱了墨一样,缓慢而沉重地爬行。天太热,不冲冷水无法入睡。我情绪低落,像一个败得很惨的士兵,拖着被炮火摧毁的心和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地走着。

  关键时刻,刘指导找我谈了一次话。她意味深长地说:"当年那些外国专家都认为你能成为1988年奥运会冠军。如果你现在放弃,1988年奥运会时你会在哪里?"她还告诉我,只有跳台才能充分展示出我的特点和实力,只有站在跳台上,国家队才会考虑让我去集训。

  我该怎么选?

  如果不坚持,下一刻我将会在哪里?无论我在哪里,肯定都会后悔。

  如果拼下去,也许就能进国家队,一是光荣,二是有崭新的机会,以后就算真的不干了,进过国家队,也算对得起爸妈,对得起自己。

  这一次,我再次作出人生选择:努力进国家队。

  九

  1985年10月,全国第一届青少年运动会我饮恨而归。比赛结束,我回到了自贡,在最温暖的童年之地,舔着身心的伤口。面对巨大的挫折,我考虑着是否放弃跳水,回家上学。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那时街上流行转糖饼,1毛钱一次,在一个大转盘上一转,转到什么就拿什么。没想到,我一出手,就转到了一条"龙",得到最大的糖饼,那可是要5毛钱的!

  我想,是不是运气来了?如果能再转一条"龙",就再练一年吧。

  我换了一个地方,交了1毛钱,用手使劲一转指针,指针像火车一样飞快地跑起来,我心里吼着:"龙!龙!龙!"指针越来越慢,离"龙"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在冥冥之中,指针慢悠悠地停在了"龙"上。

 很多我们不敢相信的事情,就是这样笔直地发生了。经过几天的挣扎,我背起行李,坐上火车杀回成都。

  只要不放弃,前方就会有陌生的等待。

  回到成都,没过几天,刘指导兴奋地告诉我,国家队通知我去北京集训,明天必须离开成都,去北京报到。我当时的迷惑大于激动,自己想了那么久的目标怎么一下子就实现了?以前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

  刘指导和我拿着行李到了火车站。我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包,大包里有一张床单、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小包里有牙膏、牙刷、盘子和一个碗,再有就是用年历做的钱包和放在里面的60元钱。

  火车汽笛嘹亮,看着窗外,妈妈一样的刘指导越来越远,记忆和眼睛瞬间变得模糊。我开始了更远的跋涉。

  十

  1991年世界游泳锦标赛,我艰难地拿下1米板冠军后,另一场3米板比赛正虎视眈眈等着我。

  1米板比赛,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和精力。比赛结束那天晚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累,闭上了眼睛……

  我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清晨醒来,推开斑驳的木门,是一片深蓝色的湖泊,湖水荡着银波,闪闪发光,四周参天松树环绕。我生了一堆火,烧了一锅水,准备做早饭,可怎么都想不出吃什么,想得很吃力……

  醒了,原来是梦。我坐了起来,看了看黑乎乎的房间,那一湖深蓝色镶着银光的湖水也许就是我心灵深处向往的平静吧。我感到肩伤开始痛了,坐在床上,双手不知往哪儿搁,孤独从伤痛中钻了出来。

  有人相信站在世界之巅的我,向往的却是平静的生活吗?世界之巅的面积太小了,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世界之巅的位置太高了,高得要时刻警惕不掉下去,高处的深寒让人的心都发抖。我在上面一站就是6年,常人看到的只是我高高在上,可长年挺直腰板的坚守,有谁能体会到那份艰辛、那份孤独呢?

  我常常审视自己是否还有能力继续挑起这个担子,常常被结果吓得心惊胆颤。

  我决定了,跳完这次比赛就退出赛场,就当3天后的3米板是自己的告别赛吧。

  第二天训练一开始,肩就不行了,手只要举过头顶就痛,更不用说起跳甩臂,入水顶肩了。

  下午也只是简单地跳了几个动作。我找到医生,希望还能有奇迹出现。跳1米板前,刚打完一针封闭,已经不能再打了,再说打完封闭针要休息三天,我也没有三天时间休息了,还有一天就要比赛。

  我情绪很低,完全没有刚拿到世界冠军的那种喜悦。跳水是一个人的比赛,往台板上一站,没人能帮你。一旦跳到空中,连上帝都来不及帮你,只能靠自己。这对独立能力和心理素质的要求非常高,队友们平时很少谈论训练,尤其是比赛时,都只能顾自己。

  我回到房间,心里不停地念着:放弃这场比赛,放弃这场比赛!我已经拿了一块金牌,任务已经完成了。

  可怎么跟团里讲?说肩伤?前几天比现在更疼都没有放弃,这不是理由。难道说我怕输更怕赢?输了,会让所有对我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我不想看关心我的人难受。赢了呢?赢了就意味着把我推向1992年奥运会,我的身体还能受得了更强的训练吗?我的精神还能坚持那么久吗?地狱或天堂,奥运会结束那天,命运会把我推进哪一扇门?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脆弱,几年来拼命换来的几十块金牌,已经把我包裹成一个精美的金器,经不起摔打。我输不起了,金牌、面子、虚荣心让我越来越累。我恨自己以前失误太少,在精神上锤炼太少,尤其是承受失败的心理准备不够,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明天训练时要忍受的伤痛,后天比赛时要顶住的压力,我就想消失,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一阵敲门声把我叫醒了,已是第二天早晨。我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也回忆不起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拿着包来到游泳池,我对自己说:"既然没想清楚,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训练,不管最后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要对得起自己。"我忍着伤痛,把一套比赛动作全都跳了下来,没叫一声痛,也没对教练抱怨一句,因为我不想让伤痛成为我技术不到家的理由。裁判、对手绝不会因为我有伤而给我开绿灯。

  训练结束后,我看见肩伤的部位已经充血,时不时一起一伏地跳动。我的眼又要红了,我咬了咬牙:"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咽下。"

  从训练水平来分析,第二天的预赛,我做好了拿不到第一的准备。我的目标是预赛热身,决赛发挥。世界冠军象征着人类自身体能和技巧的极限,我怀疑自己已不能也不应该代表世界女子跳板的最高水平了。

  预赛那天,我居然没有一个动作跳失误,排在了第一。我感觉已开始适应空中身体的位置了,按理说明天的决赛我将会处在一个竞技高潮上。

  但最后两个预赛动作时我的肩部非常痛,起跳、甩臂时,肩上的韧带就像被撕开了一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心想完了,明天决赛能不能跳都是问题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接着想昨天没想完的问题:是赢还是输?我实在想不清楚……当我再看表时,时间又到了晚上11点。

  我意识到自己太脆弱了,已经输不起了。12年来我用坚强、坚忍换来了几十块金牌,却在接受输赢的精神和意志上缺少磨练,使得自己承受失败的神经不会弯曲,一到比赛,就像生活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我不想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放弃明天的比赛就等于为自己选了一条生路——既不用上天堂,也不用下地狱,深蓝色的湖水、四周环绕着绿色的松树,这才是我想要的。这么一想,我的精神马上放松了,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第二天一睁眼,想着昨天晚上的决定,感到了一丝轻松。

  到游泳池做准备活动时,我发现肩部活动范围已经碰不到耳朵了,这正好是跳不好的理由。我的准备活动做得很简单,理由是:肩痛。的确,每跳一个动作,右手手臂都有被掰开又安上的感觉。跳完一个高难度动作,我都不得不在池边坐一会儿,等肩上的疼痛减轻一些再接着跳。我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慌,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放弃这场比赛,我不想赢,我害怕赢!

  我早早地结束了准备活动,回到了休息处。一会儿,我穿上入场服等着去检录处报到,等着运动员介绍。

  预赛中我排名第一,在运动员介绍时排在最后一个。当介绍到不同国家的运动员时,就会有不同国家的国旗在观众席上挥舞,看到这场面,我感到了心虚。当扩音器里突然响起:"Min Gao,The People' s Republic of China"("高敏,中华人民共和国"),我站了出来,向座无虚席的观众挥手,五星红旗在中国观众组成的拉拉队头上像麦浪一样起伏。"完了!"我想,我怎么能拿国家的荣誉去换取个人心理上的轻松呢?!真是混蛋!

  我就像做了一场梦,突然梦醒,现实瞬间压到肩上。我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样?怎么能做这样的决定!赶紧把心收了回来,大脑里马上开始策划怎么调整心理,怎么准备比赛。

 前5个规定动作难度小,我发挥不错,领先第二名20分以上。一般在规定动作上领先10分就不容易了,我松了一口气:"这下有空间失误了。"

  自选动作这几天因有肩伤练得少,心里没把握,所以开始特别紧张,我把眼光放了下来,盯着地面,妄想它能裂开一条缝,让我掉下去,永远不要出来。但那天特别奇怪,在自选动作比赛中,我跳好了,其他运动员也跟着跳好;如果我没跳好,其他运动员虽说没有失误,但也都跳得一般。以我的经验,这样的水平要换成另一场比赛,也许只能争奖牌,可那天我却一直领先,最后一跳前,我还领先20分。

  最后一个动作了,我的腿在发抖,手指在抽筋,牙齿上下不停地打架,我完全不知道要先控制哪一个反应了。我站在板上两条腿发软,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只要完成动作,冠军就是我的。

  我走到板头,身体完全不听话地自己做着动作,"哗"的一声,我翻过了头,背部倒在水面。在水下,我松了一口气:"终于下来了!"虽然我没跳好,但我知道,我跳之前已领先20分,这个动作只要跳下来,怎么失误冠军都是我的。

  从水里出来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什么世界冠军啊!跳得真臭!

  再一看分数,520分,最后一个动作丢了10分,第二名只差我10分,这是我参加国际比赛以来的最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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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属意外的收获。

  十一

  1992年奥运会,像洪水一样袭来。

  我内心非常纠结,虽然各方面都希望我再次参加奥运会,但此刻世界冠军已不再让我那么有胃口,而荣誉却堵在我胸口,难以消化。再拿一块奥运金牌对我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只是我好强,只要把我放进赛场,我就会怕输,就会玩命。

  我成为一个战无不胜的运动员,也进入自我折腾的漫长隧道。

  就是今天,我也不清楚这种好强是好还是坏。我只知道,这是我今天选择普通生活,以免再次卷入竞争的原因之一。我庆幸今天终于有能力选择轻松生活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当初那种苦苦挣扎的磨练,就不会有今天对很多细小生活的敏锐体验。

  面对一年后的奥运会,我认为拿不到金牌,丢了自己的面子,伤了最爱我的人的心,还可能造成终身遗憾。整天心事重重,很怕见人,低着头走路,别人打招呼,常常没有反应,别人还以为我在生他们的气,其实,那是我在跟自己过不去。

  当时有评论说:"和高敏生于同时代的跳水运动员是一种悲哀。"

  我自嘲:"只有结束我这个悲剧制造者,全世界的悲哀才能结束。"

  我感到,我的人生早已除了竞技还是竞技,站在领奖台上那短短的几分钟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光亮,我就像一把在磨刀石上疯狂磨砺的剑,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一旦尝到了峰巅的味道,再要下落,就是整个人生的失重、失色。

  金牌的诱惑总是在眼前,生命变成了劳役。虽然每一次夺得金牌,在人前都能风光一时,但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个伤口只会让自己触目惊心。我明白,没有必要把金牌当成生命的唯一,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可在飞奔起来的车轮下我只能身不由己。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以前心灵中最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已经在强压下枯萎。是啊,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我甚至想到跳楼、吃药。

  我爬下楼顶,回到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开了药瓶,准备把药都吃下去。可是,当我看着那些大小不同的药片时,犹豫了,要是吃下去,没死反被人救,送去洗胃,活受罪不说还丢死人;要是真死了,还会牵连很多人。

 我拿着药,躺在床上,一直到第二天。那一晚,我又看到了,波光鳞鳞的湖边小木屋上炊烟袅袅升起,这才是我的向往,平静如水的生活才是我的追求。

  正在我极力挣扎的时候,当时的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找到我,既不批评,也不教育,只问的我伤,并安排医生给我看。知道我对第一个医生不满意之后,又找第二个医生,并自己先试疗,再安排我去治疗,一点一点地把我从汪洋的内心里拉回现实。

  一个月后,我主动找到徐教练,告诉他春节以后,我正式恢复训练。

  1992年,我拿到我人生的最后一块金牌。之后,我卸下历时12年打造的强大装备,仅用柔软的翅膀飞向没有金牌的远方。

  1995年,我独自漂流异国。2005年,我满载四口之家从加拿大回到熟悉的北京。

  今天,我时常站在自己种出来的另类"金牌"——诱人的西红柿、绿得冒水的黄瓜、金灿灿的南瓜前,任凭汗水湿透衣衫。

  选择,是今天的我与明天的我之间的一道鸿沟,它让我不断面对自己、拷问自己、折磨自己、认识自己、改变自己、跨越自己、成为自己。

  小时候,我家的经济条件要比普通人家宽裕一些,我的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他们都希望我能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我却走上跳水之路。

  在刘继蓉教练近5年的教导与很多我知道及不知道的付出下,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起跳。

  我在客厅里种了各种花草,它们点缀了我的家,也点缀了我的心,是我种出的另类"金牌"。

  MING·GAN:REN SHENG MEI YOU GUI DING DONG ZUO

  不知道为什么,裁判们都不喜欢我的动作,不管我跳得多努力、多好,连7分都很少给。最后,在跳板上我只拿到第七名,10米跳台破纪录——倒数第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从小就种在我心里的至理名言,却结出了巨大的嘲讽。我停在了命运的转角处,无数的岔路让我迷茫、心痛。

  第二章

  逆境超越

  很多年来,我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的起点很低,天赋一般,实际上在进入市队、省队和国家队之初,比别人还差,我怎么就能走出来,还走上了世界舞台。

  不用心去挖一挖,真实、真相、真理,可能永远飘摇于我们的心外。如同一棵大树,你不去挖出它深藏于泥土之下纵横万千的根系,就不会懂得它参天而立的力量。

  我与水有很深的缘分。我们冲突过、仇恨过、战斗过,也和谐过,我的很多人生经验都来自于水。上善若水,水能穿越天地,不仅在于水本身,更在于起伏之境。正是这些起伏之势,成就了水的柔性、韧性和烈性。

  逆境,让我在起点上不同,逆境中,我要比别人准备更多、付出更多、努力更多,在别人自我满足的时候,我有坚定的目标,在别人松懈的时候,我在暗中蓄势铆劲。

  逆境,也让我在终点上不同,每一个逆境中,我都经历了更多,而这些更多的不断汇集为我搭起了走向明天的坚实阶梯。

  一

  1981年,我踏上远离自贡的火车,孤单和无助在轰隆轰隆声中奔驰,直到天黑火车才抵达成都。

  陌生是我面对的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夜晚是在刘指导家过的,那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见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床边对着我嫩嫩地笑,我微笑着回应。他骄傲地说:"我现在有4个姐姐了,罗莉姐姐、曹梅姐姐、屈芳姐姐和高敏姐姐。"他是刘指导的儿子,他的微笑打开了我对成都的陌生。

  早餐后,刘指导领着我来到运动员宿舍,在那里,我认识了另外3个与我同龄的小女孩——罗莉、曹梅、屈芳,她们一年前就加入了省队。本来我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但与一年前就加入省队的她们相比,信心顿时打了折。

  接下来,我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平等。

  中午,我跟着刚混熟的3个新朋友兴冲冲去吃饭。到了餐厅,看门的师傅居然不让我进,说只有省队的正式队员才能进这个餐厅,而我只是刚参加集训的,能否进入省队,还要看半年中的训练表现。看门师傅指了指另一个入口,努努嘴:"你的在那边。"

  我费这么大劲,来到成都,仅仅是来证明是自己比别人低一等?

  我一下泄了气,怯懦地走进另一个餐厅,里面吃饭的全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姑娘。陌生、失落和恐惧,让我第一次这么想家,泪水从眼里一点一点渗出来。

  训练开始了,刘指导要求在早操铃响后5分钟内到楼下集合。

  4个小姑娘都非常好强。第一天,起床铃响的时候,我就开始穿衣服,她们3个却已经一下冲出门去。我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跑下去。她们在底下冲我招手:"快跑过去摸前面的墙!"虽然我不懂她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着做了,接着她们喊了声"四!"我这才明白,我是第四个到的。我心里很憋屈,暗自下决心,以后不要再做第四名。

  第二天早铃一响,我像被电击中一般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下楼,可还是第四名,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可以穿得这么快。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第三天仍然得第四。实在困得受不了时,我就偷偷地穿上衣服,然后才勉强睡了。

  "叮铃铃……"早铃又响了。我迅速跳下床,披上大衣就往楼下冲。即使这样,她们3个也并没有比我慢多少。这才发现,她们也是在铃响之前就穿好了衣服,难怪前两次我都是第四。

  那天我没有叫"一",但也没有叫"四",心里轻松了许多。

  穿衣服睡觉,早晨起床就会特别冷,没几天我就感冒了。刘指导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要求以后必须在铃响之后才能穿衣服,不允许穿衣服睡觉。

  我用穿衣服冲下楼的状态,拼着每天的训练。半年很快过去,到我转正的时候了,医生为我做了许多不同的体检和测试,无意中听见有人说,这孩子可能会长很高。我不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更不知道身高可能会断送我的跳水生涯,因为跳水对身高有严格的要求。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刘指导找到我,如释重负:"你已经是正式队员了,从今天起,可以跟她们3个一起吃饭了。"我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妈妈的身高超过1.6米,队里怕我长得太高影响翻腾和压水花,我差点被淘汰了。刘指导为我做了许多努力,省队最后才同意让我留下来。

  一进省队,我就遭遇了陌生和立足的困境。一个人要走出逆境,首先要有改变逆境的强烈欲望。无欲则刚,也许有它的道理,但有欲则强,也自有它的千钧之力。

  一道门,终于打开了。

 二

  1981年9月,在上海举行的全国赛,是我进入省队后的第一场大战。

  由于年龄太小,跳少年组拿不到分数,考虑到全队的成绩,我参加了成年组,跟都比我大的运动员去比赛。为了能在成年组里获得好成绩,我不断增加训练强度。

  那时,从成都到上海火车要两天两夜。上车后的第二天早晨,省队另一位教练刘教练对我说:"一小时后开始训练。"我纳闷,火车上这么小,难道让我翻空翻不成?压根没当回事。

  训练的第一项是跪脚尖。脚背下垫一卷毛巾,然后跪下去,坐在脚后跟上,一跪就是半小时,跪得脚尖又麻又疼,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不能动。那种麻和疼一点点刺进心里,又从心里蔓延出去。

  第二项是控腿。大家坐在中铺上,把整个腿和一半的屁股伸到空中,一控就是五分钟。最后一分钟时,两条腿激烈地哆嗦着往下坠,再多一秒,整个人就会坠下去。

  第三项是控腰。人躺在两个上铺之间,一边是头,一边是腿,屁股和腰悬在空中。

  第一组是面朝上,我一躺下,刘教练就用两条胳膊突然吊在我悬在半空中的肚子上,100多斤的重量,我的肋骨感受到了强烈的向下弯曲的"诱惑",我往下沉,差点没坐在刘教练的头上。刘教练叫:"不能松,顶住了,就一分钟。"吓得我马上使劲把身体撑平。时间一秒一秒过得真慢,还有20秒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叫道:"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大家都笑了。刘教练没笑,他用力说:"别叫,掉下来就重来。"我不敢再叫,终于等到看时间的队友说:"到!"我一屁股坐到了刘教练的头上。

  几分钟后,第二组开始了。这一组是面朝下,刘教练抬手往我悬在半空中的腰上一吊,我猛往下沉。我知道这次掉下去,腰一定会断,就拼命往上顶。我使劲抓住床单,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别说大叫,就是气都不敢出大了。那是我一生中过得最慢的一分钟,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很多训练,都是用折腾人的方式,来改造人的耐性和极限。读书、生活、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个难关的出现,逼着你穷尽的时候,也许正昭示着你改变自己的契机。

  在上海举行的全国赛上,我觉得跳得不错,尤其是3米板向前转体2周和反身翻腾1周半这两个动作,观众都为我叫好鼓掌。但由于难度太低,我还是得了最后一名。

  我想奋力冲出去,却遭受了铁一样的反击。

  无比沮丧中,有一名观众跑下来让我给他签名。我很吃惊,只有成名的运动员才会有人索要签名,可我是最后一名啊,但我还是很认真地签了。

  他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世界冠军。"

  这一句话,此后温暖了我很多年。

  什么是逆境?真正的逆境敢于对你说不,不管你怎么付出、怎么努力,只要它觉得你还没到那个点,它就会不断地、强硬地对你说不。

  三

  在省队时,我有个绰号叫"锄头脚",脚尖一直绷不直,入水水花大。越往后练,"锄头脚"对我的束缚就越大。

  为把我的脚尖矫正过来,刘指导费尽周折,声势浩大地找人专门为我定做了一张凳子,是按照以前重庆渣滓洞监狱里臭名昭著的刑具"老虎凳"独家仿造的,听着就恐怖。

  第一次对我"用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死就死一回,绝不能哭。

  坐上"老虎凳",刘指导让我弯起腿,把脚板平放在凳子上,用绷带把整个腿背绑在凳子上,绑到丝毫都不能动,再在脚腕下放两卷卷起来的大毛巾,让我把腿伸直。可脚背被绑着,脚腕下又有两卷毛巾,腿根本就不可能伸直。刘指导想到了一个妙招,用绷带绑紧我的腿,强行把腿拉直。当两条腿被拉直的时候,受到毛巾和绷带上下夹击的脚背,就变弯了。

  绑好后,刘指导和其他人离开房间,把我一个人丢下。

  一开始,就疼得难以忍受。我原本想即使什么都没经历过,也经历过太多的疼,怕什么。但这次一上来就泪水纵横。大约两分钟后,脚背上的骨头仿佛被一块块强力掰开,断筋裂骨的撕痛,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大喊救命。

  当然没人会理我,又过了几分钟,脚背开始麻了,就像被成千上万颗针扎着似的。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一个人被绑在老虎凳上大哭大叫,第一次体会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原来天底下真有这种感觉。

  再后来,疼得失去了知觉,也没力气喊叫,只呆坐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腿流泪,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刻钟后,刘指导终于回来了,慢慢地松开了绷带,拿走了毛巾卷。这时,我的双腿已经软软地瘫在凳子上,仿佛不再是属于我的,但稍微一动,便似万箭穿心。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钉"在凳子上半个多小时,才能慢慢地挪动一下脚。

  有谁知道,这样的"刑罚",一上就是两个月。又有谁知道,后面的59天、59次,我是怎么让自己坐上去的。

  后来,有一天我做倒立,刘指导不停地夸我脚尖漂亮了,好看了。本该高兴的我顿时崩溃了,泪水顺着头发滴到了地上。

  我做完倒立站起来时,大家看到我红彤彤的脸上挂满泪水,都沉默了。

  逆境,是生命的"奢侈品"。逆境的改变,暗中都标着昂贵的价格。

  四

  1985年夏天,在经历一系列伤痛之后,我参加了全国第一届青少年运动会。

  比赛中,不知道为什么,裁判们都不喜欢我的动作,不管我跳得多努力、多好,连7分都很少给。最后,在跳板上我只拿到第七名,10米跳台破纪录——倒数第一。

  我一点都不难受,反而非常开心。虽然我跳得出奇的差,向内3周半裁判甚至狠下心给了我0分,向后3周半也给了我0分。但我觉得摔得不疼,没有受伤,所以高兴。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得了0分居然还能笑出来,还有人说我的性格真好。但毫无疑问的是,我的自信心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那一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从小就种在我心里的至理名言,却结出了巨大的嘲讽。

  我停在了命运的转角处,无数的岔路让我迷茫、心痛。

  身处逆境之人,最难的也许不是付出,不是努力,而是看不到照亮内心之光,也许别人都看见了,但就你看不见。

  人可以抗拒失败、伤痛,却难以抗拒黑暗。但抗与不抗,却有着巨大的分别。

  一个月之后,国家队的曙光,在最黑暗的时候,爆裂在我的天空。

 五

  1985年11月,我来到北京进入"国家跳水少年集训组"。这个集训组集中了当时全国跳水界20多个最有潜力的少年运动员,包括许艳梅、熊倪、陈琳等后来的世界冠军。多数小队员一年前就在这里训练了,而且当年的成绩个个都比我好。

  命运开始了新的轮回。进省队4年之后,我跳到了更高的平台上,但却是最低点,我要怎么跳上去?

  第一天训练我见到了徐益明教练。他身高1.74米,40岁左右,肚子有点大,老队员们私下叫他"罗汉"。他高兴的时候的确像个笑罗汉,可不高兴的时候像凶罗汉,这个外号真精准。

  徐教练是集训组的总教练,他一出现,大家都被镇住了。他站在队伍前给我们安排训练计划,好家伙,一说就是大半天,哪能记得住!

  每人都有一份写了满满两页纸的训练计划。一看,全都是最简单的基本功,但数量大、种类多,估计每天6个小时都练不完。

  首先是陆上项目。集训组有二三十人,只有几张弹网和几块板,如果排队轮流上,我得练到半夜了。我就找了一块没人用的旧跳板在上面练,只要有弹网空出来,我就争着往上跳。可徐教练好像很不喜欢我,从不拿正眼瞧我,从我身边走过也不看我跳。如果那天运气好,他会把要领给我讲一遍,但马上又去指导别人,根本不会花时间看我跳动作。

  一周基本功训练下来,徐教练给集训组安排了一个基本功比赛。他在弹网上做了一个圈,指定大家在网上做10次直体、10次屈体、10次抱膝的连跳,看10次中能有几次跳在圈里。集训组分为两组进行对抗赛,轮到我时,我很蔑视:不就跳10下嘛,这还不容易。可弹起来后才知道,每次都要弹在圈子里真不容易,10次弹跳对身体平衡要求很高,一点点偏差就出圈,一出圈再想回来就难了。其他队员最少的都有五六次在圈里,我很丢人,只有2次。接下来屈体和抱膝就更失准了,我成了哪个队都不要的"包袱"。

  我比集训组里多数队员要大两三岁,水平却比他们差那么多,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徐教练发话了:"你的基本功太差,训练不动脑筋,比赛不会发挥,一上台就乱跳,有一身劲又有什么用!"

  我总算明白徐教练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原来我给他的印象是这样。我的心瞬间就结了冰,可能不出3个月我就要被打发回四川了。

  我安慰自己:反正只是试试,实在不行,混身国家队的队服回去,也算没白来北京一趟。

  但在我心底,肯定不是试试,而是一场战争,我得豁出去拼的战争。

  第二天训练,我以完全不同的心理去迎接。我给自己定了几个规矩:不能只完成训练计划,要注重质量;训练时不聊天,免得浪费时间;每天早10分钟到训练场地,减少10分钟准备活动时间,这样每天就可以比别人多练20分钟,一年下来我就能比别人多练7000分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拼命训练,只要有空就想,用什么方法可以改好技术。教练讲的每一个技术我都拿过来认真研究。除了教练的指导,我还问一起训练的队友,听他们的看法。每天第一个到训练场,最后一个离开,从不多说话,只是死劲跳、死劲练。

  有一天,大家都发了新大衣,我没有,这时我才知道我到国家队不是集训,只是带训。带训的意思是跟着国家队练,但不占名额,几个月后就要回省队,这下连一套运动服也混不到了。

  这像一个尖锐的冰锥,刺痛,也刺寒了我。但是,我告诉自己,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决不能放弃这次学习的机会。有一天真的不练了,还有可能做教练,现在所学的技术也不会白学。

  一个月后,徐教练又让集训组举行了一次对抗赛。这次输的组要在弹网下爬好几圈,大家都不想输,哪个组也不想要我。我也看出来了,站在一旁不说话,等着徐教练分组。徐教练把我分到一个有耿涛、张艳红、吴飞龙等人的组里。

  组里怕我得分低,杀了组里的威风,把我安排在最后出场。在两个组不分上下的时刻,我上场了,不难想象当时对手和队友是怎么想的——对手放心,队友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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