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东

      三四年过去了，那几个被打上红色叉叉的名字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拥堵着我的视线，仿佛一堆委屈的语言，横亘在我的教学路上，没有声音，却无限哀怨。

      那次，我去外地上课，想着又要遇到一批可爱纯真的孩子，要和他们一起钻进莫顿·亨特的《走一步再走一步》去经历一场悬崖历险，我就格外兴奋。从小悬崖走向大人生，就小细节思考大哲理，这样的第一步，于谁都是一笔可贵的财富。“不要想着远在下面的岩石，而要着眼于那最初的一小步，走了这一步再走下一步，直到抵达我所要到的地方。”每次读到这一段文字，我都特别感动，年少时光的经历会怎样推动一个走向前方，悬崖上的这一课惊险又温馨，我一定要好好地引领孩子们去体验去感悟。这一步，应该深深烙印在他们的成长路上。

      当地学校盛情招待了晚餐，笑语盈盈中，我还是想着明天的这一课。

      我隐隐觉得有人向我招手，一看，包厢门口站着借课班级的老师，她向我们频频招手，很是急切。我轻轻起身，走近，老师没说话，悄悄塞给我一张折起的纸条，然后，眼睛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笑着飘去。我愣了一愣，很快想起了抗日神剧中的某些镜头……

      我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地打开。“某某班级座位表”，这有什么神秘的呀！我正纳闷着，很快发觉好些名字的旁边被注上红色的叉叉，最底处一行小字娟秀清新：“这几个同学语文基础很差……”我愕然！继而是深深的耻辱和苦痛！我很快就追了出去，年轻的女教师见我一脸困惑，又好意地补了一句：“肖老师，这几个同学读书读起来都结结巴巴的，也很少回答问题，明天你尽量……”女教师很善意地打住了话，礼貌地站在我面前。那几个同学的名字，我瞥过一眼，“张某某”，“王某某”，“李某某”，名字起得很有生动感，不用想，一定也像春天里的可爱的花草，一定也有夏日里浓密的绿意，他们，怎么就被打上叉叉了呢？“哦，老师，谢谢你了，你放心好了！”本来，我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说不出了。我没把纸条递回去，我还是从心里感谢她对我明天这堂课的担忧。

      那顿饭，我没吃完，眼里总是浮现那几个被打上红叉叉的名字。

      我想忘掉这张纸条，可是那个晚上，这几个名字总会爬出来，晃着我的眼。它们，是不是常常被打上叉叉，又常常被注在纸条上传递出去？或者，这几个名字，多数时间是被冷落的，遭遗弃的。他们，这样被刻意圈点批注，又有多久了？拉开窗帘，看窗外的天，深邃高远。好多星星在闪耀着光芒，天边最远处，有几颗微弱苍凉。它们会被黑夜抛弃吗？它们会被夜空遗忘吗？我分明看见，遥远处，在点点闪烁，很努力，也很黯淡，稍不注意，它们就会隐没在无边的空旷中，就会沉寂在闪耀的星光里。我盯着那几颗星星，想着那几个被照顾的名字，在一片寂静中，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伏在岩石上不能动弹的小莫顿·亨特，而我们，我们老师，竟然站成了他们成长路上的悬崖！

      我们本该是耐心指导孩子爬下悬崖的父亲，有强壮的手臂，有宽厚的胸膛，更有热爱和信任的眼睛！

      好的教育，不能让人产生耻辱感。好的教育，不能让人失去尊严。好的教育，更不能让人习惯于自卑。人，都有自己可以抵达的远方，即便最初是以最卑微的姿态出发。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一生演讲无数，著述甚多，所有语言归结为一点：“我只教一件事，那就是观察你自己，深入探索你自己，然后加以超越。”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他们身上都蕴藏着巨大的潜能和成功的希望，教育的根本价值在于使每一个孩子获得成功，在于唤醒他们心中的自信与自尊，帮助他们学会做人，不断从成功走向成功，体验生命的快乐。帮助学生认识并超越自己，这才是教育的精髓。《教育田野故事集》中写着这样一个故事：东京一位普通的邮递员清水龟之助战胜社会精英，获得了日本一个国家级的大奖——“终生成就奖”。在当邮递员的30年中，清水龟之助的工作态度始终与他到职的第一天的那种认真与投入没什么两样。经他投递的数以亿计的邮件，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甚至在大地震的灾难中，他都能及时而准确地把邮件送到收件人手中。我为这个普通的邮递员的事迹感动，更为这个故事的标题震撼，这个故事叫做《教出这样的人也是幸福》！那个红色叉叉的名字里，会不会也盛开着这样的平凡与伟大，我在想。

      教学不能虚假，课堂不能没有尊重！

      或许，那位女教师是想这样说的：“肖老师，这几个同学读书读起来都结结巴巴的，也很少回答问题，明天你尽量多叫叫他们，鼓励鼓励他们，多给他们机会。”或许，她本来是想打红色勾勾的，可是一紧张，打成了叉叉。我这样一想，心里释然了，便觉得这个夜重新温馨了起来。

      第二天上课，我更多的是叫着这几个名字。“张某某，你来读读文章第一段。”他读得确实不好，断断续续的，好几个字都读错了。我笑着帮他改正了，又让他继续读。“王某某，这个问题你来说说看。”他真的说不上来，吞吞吐吐的，词不达意，满脸通红，站在那里像一株窘迫孤独的小树。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等待着他多说一句多说一词。“李某某，如果你是文章中的父亲，你会从这件事情中得到怎么样的经验？”他结结巴巴的，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我提醒他想想自己的父亲，他还是说不出多少，他很不安，静默中却等到了我们送上的真诚的掌声。学生们都奇怪我怎么会叫出他们的名字，而且视线也能对上位置，我没说，目光中尽是一片幸福。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读着，想着，说着，时间，在那几个被打上红叉叉的名字上点点流失。这堂课，磕磕绊绊，平平淡淡，果真不算精彩。可我，却是很固执地认为，这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课堂之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的欣慰只有天边那几颗黯淡的星星知道，或许，还有那位善意关怀我的女教师。“我提醒自己，不要想着远在下面的岩石，而要着眼于那最初的一小步，走了这一步再走下一步，直到抵达我所要到的地方。这时，我便可以惊奇而自豪地回头看看，自己所走过的路程是多么漫长。” 走一步，再走一步，我希望，你们未来的远方，有我们这堂课里笨拙迈出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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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摇摇晃晃，都是你真实走的一步。再跌跌撞撞，都是我们真诚给出的尊重。

      以后的日子，每逢在课堂上遇到局促不安、躲闪不定的目光，我都会想起那几个被打上红色叉叉的名字。晃得多了，就联成了艾菲尔﹒科恩的一句话：“这很难，但仍值得我们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