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讲“你”在“自然底蜕变底程序”引导下为爱所做的精心准备,第二节则说“我”对“你”的征服。这个征服首先是克服“你”的“理智”。“理智”提醒我们“爱”的危险,它是唯一在“爱”的征服与被征服中保护我们的力量,而“我”要想占有你生命中的珍宝,首先必须越过“你”的“理智”的防线。因此,“爱”的第一战就是让“理智”缴械。经过一番鏖战,“我” 终于摧毁了“你”的“理智”的全部防御力量,占有了“你”“埋藏的珍宝”,“我”为此格外感到一种“爱”的珍惜。“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一句不太符合语法规范,按照正常的语序似乎应该写为“而珍惜它埋藏的生命”或者“而为它埋藏的生命感到珍惜”。这个“它”是指上一行出现的“理智的殿堂”。我的这个理解可以从穆旦自己对这两行诗的英译中得到验证。他对这两行的英译是“I’ll dig through your granite temple of Reason/ And there, his long buried years will rescue”,意思是我挖穿了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从中拯救了你的被埋藏在那里的生命。一旦“理智”的抵抗被摧毁,“你”“我”心灵中那被束缚的本能的力量也就得到了解放,从而让我们完全沉浸在爱情的感官的狂喜里:“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草场”是一个明媚的阳春景象,这里代表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蓬勃的感官的生命力。草是穆旦用来象征生命力量惯用的意象,在他写于同一时期的另一名篇《春》中,有这样的诗句:“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此处“草”的用法和本诗的“草场”类似,只是“草场”所传达的生命力量更蓬勃,更飞扬生动,更无遮拦。“它的固执”的这个“它”既可以指上一节的“年龄里的小小野兽”,也可以指上一行中代表“理智”。在沉睡的感官力量被唤醒之前,“固执”是一种矜持,在感官的力量被唤醒之后,“固执”又是一种执著和坚持,“惊喜”则代表了“我”的胜利的喜悦。这几行诗里有着诗人关于情爱的最深切的个人体验。
第二节诗有些费解,主要是“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一句的语法关系不很明确,因而造成理解上的困难。穆旦本人对这一节头两行的英译文为“Ah, in your heart that’s never self-controlled/ and your beauty that comes and goes”,则“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和“你底不能自主的心”是并列关系,共同作为修饰“我看见”的状语成分,其实意思还是明确的:我在你不能自主的心上,也在你在我心上的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中,看见了你孤独地生长着的爱情。
第二节末两行诗里出现的这个“你孤独的爱情”,值得我们再三玩味。这一意象如同组诗中的其它众多意象一样,包含了深刻的内在矛盾。一方面,这意味着“我”的爱情终于唤醒了“你”的爱情,并使“你”的心“不能自主”。至此,“你”“我”的爱情完成了彼此试探、逗引、揣摩、侦察与反侦察、进攻与阻截、包围和反包围的全过程,而结成了统一的联盟。两个爱情携起手来,一起面对充满敌意的世界,尤其是“爱”的窄路上满布的一切危险。另一方面,“孤独的爱情”又表明,即使在“爱”中,我们仍然是孤独的,并不能心心相印,达到彼此的完全融合,因而充满了“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无奈。“爱”要求我们放弃自我,放弃自主,完全地献出我们自己,而自我又是“爱”的主体,放弃自我、无主体的“爱”因而又是没有价值的。这既是“爱”的困境,也是“自我”的困境。这一意象在穆旦本人的英译中,得到了更为明确的强调。穆旦对这两行的英译是这样的:“Where, parallel to my passion of love, I find,/ Yours is growing so lonely”。在英译中,穆旦实际上把“孤独”放到了全句意义的中心,使上述在中文中还比较隐晦的内涵得到更为醒豁的表现。
这里的第一节诗写出了“爱”的可能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几乎可以说是圆满的境界,“再没有更近的接近”,两颗情愿的心像两片紧邻的树叶,同等地分享着“爱”的阳光,所有的偶然在这里凝结为“爱”的必然。这几乎已经接近了“爱”的完成。所以,在这一首里(和在第四首里一样),不再有“我”和“你”的分别,它们联合为一个“爱”的共同体——“我们”。然而,进入到第二节,那个与“爱”的肯定力量如影随形的“爱”的否定力量又出场了,而且这一次是最彻底的否定——死亡——它一举就摧毁了“爱”的全部成果。“各自飘落”可以说是对“爱”的孤立性的最彻底的揭示。那永青的巨树既不会因为我们的“爱”而赐给我们“永青”的光荣,也不会赐给我们另一个次一等的光荣——一个共同的死。死把人生最后的真相揭示给我们,说到底我们都是孤独的、单个的个体: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独自去面对自己的死,任何人——即使有人爱我们胜过自己的生命——也无法为我们分担这一人生的后果。这就是那永青的巨树所代表的“自然底蜕变底程序”,对我们也是对我们的爱的“不仁的嘲弄”。然而,括弧里的哭泣指什么呢?我曾经认为,穆旦这个括弧的用法和卞之琳《距离的组织》那个著名的括弧相似,用来提醒读者“嘲弄”和“哭泣”分属不同的主体。也就是说,这个“哭泣”不属于永青的巨树,而属于“我们”。最后两句的意思是,巨树对我们的嘲弄和我们无助的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孙玉石先生则认为,这个“哭泣”既可以指第一节诗中的“我哭泣,变灰”的哭泣,也可以指“上帝”为“他”的痛苦而哭泣,并认为后一种理解更顺畅。[孙玉石. 解读穆旦的《诗八首》[M]. //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1.]参见穆旦的英译,这两句为“While the huge tree that gave us birth will ever be green,/ but what to us his malicious mocking/ and his weeping……”则明确将“哭泣”归于“永青的巨树”。看来,孙玉石先生认为更顺畅的理解更符合诗人原意。回头再想,这一节头一行已说到“我们”的“各自飘落”,则“我们”的“哭泣”根本已无从说起,我的理解从开头就是错的——我实际上是被“嘲弄”和“哭泣”表面的矛盾所迷惑了。那么,怎么解释这个矛盾呢?我想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不仁”的嘲弄是就“我们”的角度而言,而“哭泣”是就“巨树”本身的角度而言。这里括弧的用处就在提醒我们这个区别。对“我们”来说,“巨树的”“永青”无异是对“我们”的“各自飘落”的“不仁的嘲弄”,而就“巨树”而言,它既赐生于“我们”,则对“我们”的“飘落”定然怀着深刻的同情,因而不由为之哭泣。那么,“巨树”对“我们”“各自飘落”的命运也是无能为力的。在这节诗里,“巨树”是作为“上帝”的对位语出现的,可见穆旦的“上帝”本身也受到“自然底蜕变底程序”的约束,而非宗教意义上绝对自由、绝对自主的上帝——郑敏先生把他称为“暴君上帝”是并不确切的。这个“上帝”更多的是“自然底蜕变底程序”的人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