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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随笔:敬悼萧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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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先生仙逝已经半年了,在八宝山公墓向他的遗体告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安详地静卧在无数花蓝与花圈的包围之中,永远闭上了那双睿智而顽皮的眼睛。但是我更熟悉挂在墙上的那张巨幅照片,照片里的萧乾先生笑容满面,生气勃勃,这样的神态我见过多次,今天他仿佛依然端坐在那里与我这名晚辈对谈。
认为萧乾先生的作品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五十年代末我还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那时候是“左”风劲吹的年代,不少前辈作家已被戴上了右派份子的帽子,许多优秀作品都被打入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冷宫,我们被迫干着“土法炼钢”、“打麻雀”等与读书毫无关系的活计,在极度郁闷之中,我便想方设法地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看见了萧乾先生的长篇小说《梦之谷》。那里面引述了早就流传在北京的一首儿歌:“小白菜啊,心里黄啊,三岁两岁没有娘啊!……”我一看见这首歌词,立刻在心里哼唱起它的曲调,这首歌曲是童年时代即熟知的,一边哼唱,一边泪水也就夺眶而出了。好像因为有了这首儿歌,就对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从此也就开始关注写出了此书的这位作家。有人曾经明言,看小说是只看故事不看作者的,我则不然,我每逢看到一部好书,都会非常留意作者的名字,我开始痴迷文学时年龄很小,很多作家当然都是我的前辈,但在我的心里,我已与素不相识的他们结成“忘年交”了。
有幸面见萧乾先生本人,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一位文学界前辈的引荐之下,于1978年一个春日的下午,我敲开了北京天坛南里一座普通居民楼里的一个普通单元的大门。开门的是文洁若先生的三姐文常韦女士,她是萧家的管家,一位腿有残疾、衣着朴素、很有教养的知识女性。
第一次看见我所尊敬的萧乾先生,印象着实深刻难忘。他的外貌极有风格,正如他的作品。他有一张使我立即想起了弥勒佛瓷像的面庞,圆圆的,胖胖的,总是憨态可掬地微笑着,目光中流露出睿智、慈祥和顽皮。他的衣着更是特别,一件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紫不紫棕不棕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仿佛日本的和服,皱皱巴巴,但一看便知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是既宽松又舒服的,像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的书房里堆满了书籍报纸杂志,显得既凌乱又整齐,说它们凌乱是外观,说它们整齐是萧先生一伸手就可拿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书桌挨着墙面摆放,萧先生则坐在书桌前面的一张转椅上。有客来访时,他把椅子一转,正对着客人谈话;客人一走,他再把椅子一转,马上埋头继续他的写作。
第一次见面的强烈印象,使我不由自主地写了一篇《访萧乾》,此文很快就发表在《北京广播学院学报》上,文洁若先生看了之后很喜欢。以后的二十年里,我和萧乾先生文洁若先生伉俪多次见面,文洁若先生还常常对我说:“肖凤,你是最早写萧乾访问记的人。”
萧乾先生和文洁若先生是一对典型的学者夫妇,无论何时见到他们,都是各自扒在书桌上写作。简直可以用“工作狂人”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们。“四人帮”垮台后的这二十年里,萧乾先生已经在中国大陆出版了二十八本著作,在香港出版了六本,在台湾出版了十本。在萧乾先生八十岁高龄之后,他还与夫人文洁若合作,翻译出版了爱尔兰作家杰姆斯·乔依斯的巨著《尤利西斯》。翻译这部现代主义的开山之作,是萧乾先生四十年代作《大公报》驻欧洲记者时,在乔依斯墓前默默地立下的誓言,半个世纪后,步入高龄的萧乾先生终于实现了这个诺言。
一次我陪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的编导去萧家采访录像,编导兼主持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萧先生,今年您已八十多岁高龄,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搁笔?”萧先生立刻回答说:“我会写到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不会搁笔。”
他逝世的前两天,还写出了一篇八百字的短文。这篇短文在他辞世后两天,登在了北京的一张报纸上。这就是萧乾式的工作精神。
萧乾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文人,在他身上顽强地保留着书生本色。埋头书桌,伏案写作,是他的生活状态。他极少走出家门,除非是万不得已时,去趟医院。他不参加任何的应酬,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他认为最有意义的写作里。他曾经告诉我:八十年代后半期,一位大人物约见他,他也婉谢了。萧乾先生是一位很特别的老人。他在本世纪初“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响下长大,是美国著名记者斯诺夫妇的学生。他学贯中西,有很深厚的个人修养和很深刻的民主思想。一次聊天时,他说他最喜欢伏尔泰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捍卫你发表意见的权力。他还说:“四人帮”垮台后新时期开始,他终于有了写作和发表意见的权力,他说:“我绝不说假话。尽可能地说真话。”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对中国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一次聊天时,我对他说:“萧先生,您有很深刻的民主思想。”他立刻面容严肃地点了点头,一改平时我看惯了的弥勒佛神态。他这时大概认为我是真正地读懂了他的作品和为人。
萧乾先生是位坚强的老人。他住在友谊医院里割去了一个肾脏,可是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动了一个小手术。”我去医院探望他时,他竟然半躺在床上写稿子。而文洁若先生也竟然端坐在桌子旁写稿子。他们两位就是如此地相伴着。这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
病愈出院后,萧乾先生继续写作。看看文洁若先生编的《萧乾著译书目》就可明白,本文前面列举的萧乾先生著作数目,大部分都是此次手术以后出版的。
可是他也曾有过脆弱的时候,在“十年浩劫”的恐怖环境里,他曾经自杀过一次。他没有造反派的亲戚,也没有红卫兵的朋友,他时时刻刻都被当作“牛鬼蛇神”而挨打受骂。他不想活了,可是比他更坚强的文洁若先生安慰了他,鼓励了他,他又坚强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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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先生非常爱自己的夫人文洁若女士,看看他写的《离歌唱给文洁若》等篇文章,即能体会出来。一次我又陪凤凰卫视中文台的编导去萧家拍片,这次的题目是向海外介绍中国大陆的夫妻作家。我们进门后,萧先生就对文先生说:“洁若,穿上你的漂亮衣裳!”
文先生很听话,立刻跑回她的卧室,换上了一件色彩鲜艳,并有流苏装饰的上衣,还擦了口红,显得很漂亮。
萧乾先生非常爱国,尤其更爱北京,因为北京是他的故乡。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时他正在香港,英国剑桥大学的何伦教授专程来港请他赴英任教,可是他坚决谢绝了剑桥,而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返回北京,满腔热情地投入了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他当然不曾料到,八年之后就被错划成为“右派分子”,“十年浩劫”期间又遭受了更严重的迫害。直到1979年2月,才获得了彻底的平反昭雪。即使如此,当他在七十年代末赴美国衣阿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活动时,偶然遇见了一个在文革期间偷渡出境的红卫兵头头,他还劝说这个青年跟着自己回国,告诉他现在国内的情况已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是担心这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孩子流落在外国的街头。萧乾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新时期开始后又多次应邀出访。英国、法国、德国、瑞士、美国、新加坡、新西兰、韩国、瑞典等地,都留下过他的脚印。他在国外受到了很高的礼遇,挪威国王奥拉夫五世曾在王宫接见他,并授予他国家勋章,表彰他翻译《培尔·金特》的成功及他对中挪文化交流所作的贡献。然而不管萧乾先生走到哪里,他都最热爱和留恋自己的故乡北京,他把北京当成自己的根,自己赖以生存和生长的根。萧乾先生是老北京,说一口京片子。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北京人,才能听出他的北京话有多么纯熟和地道。一次聊天时,他忽发妙语,他说:“肖凤,在现在的北京城里,像咱们这样的世代老北京人,已经不多了,简直成了少数民族了!”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萧先生的妙语还有很多。比如,八十年代的一天,他对我说:“北京电视台的播音员××长得真漂亮,像个洋娃娃!可惜嗓子不是太好。”又对中央电视台的一位较年长的女播音员评价说:“××的形象不佳,可是播得很好。”
他是新闻记者出身,对新闻可以说有一种本能的爱好和关注。一次傍晚聊天时,正谈得热烈,六点半钟到了,他立即打住,示意我“暂停”,然后把他的转椅一转,打开电视机,开始聚精会神地看新闻。等到新闻联播结束,他马上关机,再把转椅一转,面对着我,捡起刚才暂停了的文学话题,继续讨论。
萧先生对文学界和新闻界的晚辈,从来不端名人架子。他对任何一个造访他的人都非常客气而尊重。他在国内国外的知名度都极高,是著名的记者、作家、翻译家、学者,可是当他跟你面对面地聊天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既亲切又实在的。他为人坦诚,他的人正如他的文,如果他把你当作朋友,不论你的年龄如何,他都会把自己的经历和所思所感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比如某位大名人怎样无缘无故地就批判他;某位负责人怎样用“阳谋”手段诱骗他“发言”“鸣放”,之后却又给他戴上“右派份子”的帽子;戴上帽子后某位老友又用什么样的语言对他“无限上纲”进行批判,等等,他都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个晚辈,还有他的另外几位年轻朋友。直让我听得张口结舌,对自己青年时代曾经崇拜过的“文坛”,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他说要在晚年写一本书,像卢梭的《忏悔录》,把自己做过的好事和不好的事都写出来,警示后人。他最心仪的作家是冰心先生和巴金先生,他称冰心先生为“大姐”,而称巴金先生为“挚友、益友和畏友”。
对待善意的朋友,他披肝沥胆,无所不谈。
我深知萧先生和文先生的时间宝贵,所以绝不轻易地打扰他们。而每逢我去萧家拜访,萧先生都有新作问世,他老人家总是慷慨地赠我一本,并且潇洒地签上他的大名。除了他的大作签名本之外,我还珍藏着他老人家写给我的十九封信,我把这些信当成他的墨宝,准备附上注释,将来呈献给广大读者。八十年代中期,某权威科研机构拟编纂一部中国现代作家资料丛书,我很想承担《萧乾资料》一册,不料竟被另外一个什么人抢走,而换给了我一位三十年代作家的资料让我编。
而终于在九十年代,中国和平出版社的庞女士约我主编《萧乾名作欣赏》一书,我想为萧先生编本书,并让更广大的读者层面认识这位大作家的愿望,才得以实现。在该书的“序”里,我用不算短的篇幅,写出了我对文学前辈萧乾先生的评价,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此书于1998年春天顺利出版。
1998年的五月六日下午,我带着这本仍然散发着墨香的《萧乾名作欣赏》一书,去拜望萧先生和文先生,此时萧先生已经住进了北京医院多时,文先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萧先生比过去略瘦了些,但他老人家仍然用我非常熟悉的那个典型笑容面对着我。他的头脑依然像过去一样地聪明敏感,向我询问医院外面的人和事。说到开心处,他的笑容就变得无比灿烂。我深知高龄老人需要静养,不敢过多地打扰他,当我起身向他和文先生告辞时,他还不忘代问我的丈夫林非好。当天晚上文洁若先生和我通电话时,告知我萧先生和她二位正在从头至尾逐篇细看这本书,他们觉得很满意。我也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心里感到很宽慰。
因为我几天之后就要启程去美国看儿子,所以向萧先生和文先生辞行,说好待我返回北京后再去拜望他们。而萧先生那天也说,他的病情已渐好转,很想回家去住。我想下次见面时,一定是在我所熟悉的复兴门外二十一号楼了。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相见竟是与萧乾先生的永别。
1999年的2月24日,北京八宝山公墓聚集了无数前来为萧乾先生送行的人,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黄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都是这位中国老人的崇拜者。告别大厅的正面墙壁上悬挂着萧乾先生的巨幅照片,他在照片里笑容满面,那是他的典型表情,是一个饱经沧桑,洞察世事,爱国家爱人民的老年知识分子的豁达而幽默的心态的真实反映。他从本世纪初跋涉至本世纪末,他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笑容和他的作品,永在人间,也永在我的心里。
来源:中国广播网 作者:肖凤 责编:鸣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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