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

    参观过北京的现代文学馆的人，大家可能都会有一个共同感受，

那就是郭沫若、巴金、茅盾、老舍、曹禺这些现代中国文豪，奠定其

文学史地位的作品全是在所谓的“万恶的旧社会”写的，新中国成立

后他们一个个江郎才尽，写不出象样的东西来。看了最近人民文学出

版社出版的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文坛》，

可谓是读到了这一问题的最好注解。

    在这本可读性极强、类似传记又不是传记写法的书里，作者通过

其翔实的史料，全方位的视角，  练达的笔触，勾陈了老舍、沈从文、

丁玲、郭小川等9 位才华横溢的天才文学家在打着革命旗号的极左红

色恐怖迫害下的艰辛经历和苦闷的灵魂，作者以思想家的眼光、史学

家的手法、文学家的笔墨，描述了在这个令中国人感到耻辱的岁月里，

有思想的精英知识分子怎样由有思想的人变成没有思想的动物，极富

天分的作家怎样堕落成附庸政治的吹鼓手，有学识有教养的温文尔雅

的文人怎样蜕变为人性弱点集中暴露的运动专家。用作者最后一篇文

章标题来概括：果戈理到中国也要有苦闷。这段黑暗历史里中国作家

群体的生活就是这样不堪回首。

    今天年轻的中国人很难想象象老舍这种如此热爱新中国的作家，

写了那么多歌颂新中国的作品，居然在那个年代里遭批挨揍，最后带

着千思不得其解的苦闷沉湖自杀。很难想象郭小川这种革命出身的天

才诗人，如此热爱这个党、这个国家，人品上又是如此宽容厚道，竟

然在那个岁月里难逃被批斗的厄运，在今天看来优秀的诗篇那时候竟

然都是批判的靶子。很难想象赵树理这种出身农村、写农村的山药蛋

派作家，凭着对农村生活的准确把握，写出来的对农村问题看法的文

章，竟然成了他1959年挨批斗的祸根。很难想象就是那个时代走红吃

香的作家汪曾祺、浩然也是那样在得意和惶惑中游移，找不出写作的

感觉。读了这本书书后你就理解了他们创作困窘的原因。在这本里作

者把各种采访笔录、原始档案、甚至人物的检讨交待之类的素材进行

巧妙的组合，从多角度揭示出人物的心理历程和悲剧命运，从而把这

些善良的作家们在极左路线熬煎下的生存状态展示出来了，尤其是对

作家们灵魂苦闷的反复咏叹，使读者为之悲戚感慨不已。所以说这本

书不仅是对1949年后中国文坛的几声叹息，也是对今天当代中国人的

告诫：我们不能健忘了这耻辱岁月，这个年代离我们并不太远。

    捷克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喜欢引用一句犹太谚语：人们一思索，

上帝就发笑。因为人们愈思索，真理离他愈远，人们愈思索，人与人

之间的思想距离就愈远。它的意思是说人们不但未曾看透这世界，有

时连自身都无法看清。这也并非主张不可知论，否认人类思想的价值，

它只是从另一个角度告诫人们，这世界没有人能掌握绝对真理，人人

都有了解和认识这世界的权力。人类让上帝发笑的时候的确挺多，二

十世纪几十亿人就曾有过听任几个“领袖”发明的所谓“革命”理论

引导，相互杀戮毁灭、误入歧途的可笑的事，我们中国也有过八亿人

只有一个伟大领袖思考的荒唐可笑的事，认为只有“他老人家”一个

人掌握了绝对真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叫咋干啥就干

啥”就是那个年代的典型话语。人人拿着个“语录本”去找工作生活

的答案，英雄人物在危难关键时刻必定要想起“毛主席教导”，每天

还有比西方宗教仪式严肃得多的“早请示”、“晚汇报”，这些做法

不仅上帝会发笑，我们今天回想起这些愚昧荒诞的做法也会发笑。但

在那个年代是谁都不敢发笑的，“他老人家”没有上帝那么温存，中

国的臣民们如果要思索，他就要发怒。从三反五反、反右、到文化大

革命，爱思考、有思想的人要么被杀头关监狱，要么被打成右派、反

革命遭迫害，陈徒手在这本书里写的就是文艺界一些爱思考、招惹发

怒而历经磨难的典型代表。

    人是有弱点的，人的本性中既有恶也有善。由于人是动物，必须

生存，第一要素要满足吃穿住行，这就注定了人是有自私性的。但人

又是有精神和思想的动物，是群体生存的动物，有生活的规范和道德，

所以又有善良、友爱的天性。在一个法治社会里承认个人追求财富、

满足个人需求是合理正当的，但追求个人需求满足的同时，不能损害

他人，法律和道德的作用就是遏制人性恶的一面。但我们有一段历史

时期，在阶级斗争思想的指导下，用群众运动的形式，煽动人性恶，

使人们你斗我，我斗你，最后好人变成了坏人，善人变成了恶人，人

性中的弱点泛滥成灾。王蒙先生评价陈徒手是“以一种极大的善意敬

意写这些离我们不远的作家们的，善人写，写得对象也善了起来可敬

了起来”，的确这本书是善意写他们。这是一种人性的视角，也是客

观的视角。因为在那个年代倘若你流露善良的话，反而过不了关，自

己就要遭批判了。郭小川人本善良，不赞同给那么多作家加上右派帽

子，结果是自己成了作协党组里的“一个和八个”，是少数派，帽子

给自己带上了。还有周扬、邵荃麟、刘白羽、萧三、侯金镜这些人，

也不是天生爱整人，但他们又不得不整人，因为不整人自己过不了关，

完不成任务。要想独善其身，不整人，就得象老舍、傅雷那样以死相

拒。但毕竟这种刚烈完美人格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都是些有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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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正常人。如是在这个时代斗争成了人生存的需要，揭露批斗成了生

活得更好的需要，如是整个中国陷入了斗争的海洋。如是人成了整人

的工具，成为非人，人的自残互残笼罩在一层虚渺的光环之下。书中

人物的悲剧就在这里，时代的悲剧也就在这里！阶级斗争哲学是一个

使人性恶泛滥的哲学，它使得人人自危、人与人成为仇敌，最后使整

个社会道德沦丧。通过几位作家的际遇，这本书能把你带回那个失去

理性的年代，并促使你去思考给社会带来这些灾难的根源，反思那些

曾那么神圣的主义。

    多谈问题，少谈主义，不争论，发展是硬道理，在邓小平这种务

实思想的导引下，步入改革开放轨道的中国已成功走出了一条不带有

主义特色的经济发展路子。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我们的文化氛围

也在不断改善，尽管极左思潮的阴影也不时从我们的天空掠过，但思

想的空间大大拓展了，创作的禁区也少多了，我们的文学也进入了空

前的繁荣时期。但在多年来安定团结向前看的思路指引下，我们反思

历史、总结教训方面还是显得不够。一定时期不谈主义、不反思主义

是可以的，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是压倒一切的主题。但不是永远

不谈！人类是一种健忘的动物，历史的错误往往是重复发生。我们不

能忘记历史，我们要从历史教训中学会思考生活。时至今天，剥夺人

思考的权利，只允许出现一个声音，只允许一个主义存在，诸如此例

的事并不罕见。当然，在那个年代吃过苦头的人可能再也不会重复过

去的错误，定会有自己的思想，就是在那个最狂热的岁月里也有顾准、

张志新、遇罗克那样的不屈的思想先驱思考、呐喊，很难想象今天的

人民再会象过去那样盲从狂热。但没经历过的下代人，还有我们子子

孙孙的后代人，怎样避免重复这代价惨重的错误，从这几十年付出的

昂贵学费中多一点收获，远离这红色恐怖的灾难岁月，的确是一件值

得注意的事。巴金先生80年代倡议的设立文革纪念馆等提议立意也在

于此。今天思想界不还是有肯定文化大革命、甚至想借用“文革”的

做法来反腐败、均贫富的派系吗？

    可喜的是学术界最近先后有一批反思这个时期的著作出现，尤其

是一批多年从事革命事业，经历过几十年正反运动的老同志写的反思

文章，反思的年月已上移至延安整风（包括最近风行的《邓小平的文

革岁月》和《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陈徒手这本书是从文学界来

反思的佳作之一。这些书籍文章的出现有益于我们进一步总结反思历

史，发现我们思想体系和方针路线的缺陷。

    读史可以使人清醒，多读一点反思历史的书，不仅可以使你记住

这耻辱的岁月，并促使你远离这耻辱的岁月，去努力开创我们应该享

有的更幸福更自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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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平里滨河路1号9楼中国青基会社文委 刘选国，邮编10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