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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食指
作者:阿夏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决不会相信,一代诗坛巨将郭路生(食指)会生活得如此清贫,清贫得令人震惊,清贫得令人心痛。

      称他为诗坛巨将,我觉得有些微缩了他的形象。想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独领新诗之风骚,并且是在68年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岁月中,在经受着种种不公正待遇的同时,写出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后来在知青中广为传抄的《相信未来》,那一行行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琼浆,如寒夜中的一柄柄烛火,将千千万万灰暗的心灵照亮;想后来所谓朦胧诗的领军人物之一的北岛,也是在读了食指的诗以后,开始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那么受其影响的竞相绽放于中国诗坛上的花蕾,又何止成千,又何止上万?“他在他的时代里,独立承担了一位大诗人所应承担的一切。”……

      如果不是切真切实地和食指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我决不会相信,生活在如此空间之下如此环境之中的食指,还会是这样的知足、这样的淳厚、这样的光彩依旧。

      回到住所,想着离开食指大哥已经有十余个小时了。我躺在床上,还是一动也不想动。黑夜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淹没于悲哀之中。食指大哥的音容笑貌一桢桢一格格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特别是他那孩子般的笑脸,他那激情四射的目光。但透过这些,我分明的,还望见了许多许多……

      我坐起身,想着自己是否该写些什么呢?

      一个不崇尚诗歌的国度很难想象她的文化有多么的丰厚。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大中华可还是最早吟唱诗歌的民族?

      那么,如果我能够,就真实地写下我的悲哀吧,为食指,为我们曾经或正在热爱的诗歌,为所有倾情于诗歌为之笑过为之哭过为之呐喊过的人们。

      2003年9月13日,星期六。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日头很明亮很灼热地挂在当空。按日前的约定,我来到经济日报社,和李恒久大哥会合。今天他要带我去拜见郭路生,也就是诗人食指。恒久大哥和食指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按北京话说就是发小。我读过食指的诗,陶醉于他那些用平白的文字串起来的震撼人心的句子已经有些时日了,也粗略地知道些关于他的坎坷、关于他的传说,仰慕他拥有命途多舛千磨万难的人生。能见到这么一位堪称大师级的人物,心中除了渴望以外,不免还有些紧张和好奇。

      在经济日报社门前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出发了。恒久大哥和司机报出了目的地:去百万庄园。我不由得想,这名字还真不错,富有且大气。北京真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啊,小区的名字都起得很美,比如我还见到的“锦秋知春”、“深蓝华亭”……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奔驰,街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人流如织,繁花似锦。恒久大哥这位老北京人也不住地感慨着北京这些年变化的巨大,说只几个月的时间没有经过的地方就有些认不出了。我的心中却还在念叨着那个地址:百万庄园,百万庄园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道好路上行走的时间就很短,不多时百万庄园到了。这住宅小区还真的不错,有许多的高层建筑巍峨耸立,透着一股子富足和荣耀。时间已近正午。因为食指前些日下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左脚骨裂,外出不便,所以我预先设想的请他出来到饭店撮一顿的俗念就落空了。恒久大哥事先给食指打过电话,约好今天要带着我这么一位也算是文学青年的人来拜访他,嘱他什么也不用预备,一切都由恒久大哥安排。所以我们就先到小区旁的一排小商店买些中午的吃食。半斤烤羊腿、一个小松仁肚、一块卤猪肝、一只烧鸡。我买些什么呢?买鲜花很文雅,但终觉有些“小资”不符我的性格。就问恒久大哥食指吸烟否。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后我就决定带两条香烟给食指吧,第一次拜见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级的人物,总不能空着手啊。就把我的想法和恒久大哥说了,他也勉强同意,不过他说你肯定不知道路生喜欢吸什么牌子的。我说这有何难,无非就是烟的风格软些硬些罢了,喜欢软的咱买小熊猫,喜欢硬的就买万宝路或555。恒久大哥笑了,他说阿夏你就听我的吧。说着就向售货员要了两条红河牌香烟,那烟每盒四块五角钱。就这烟?这烟怎么能让我拿得出手啊?倒不是我虚荣,平时我口袋再紧也不会抽这么便宜的烟呀,有时候朋友递上这烟时我还会玩笑着拒绝,说俺丢不起这人啊。架不住恒久大哥的一再坚持,最后还是将两条红河牌香烟拎在了手中。可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就撇开恒久大哥,独自找了家超市又搬了箱好牌子的罐装啤酒。

      我们走偏门,其实那也不能算得上是偏门,只是铁栅栏处多出的一个豁口。从那里钻进小区后,恒久大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红楼对我说:阿夏,前面的那小楼就是路生的住处了。放眼望去,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那栋四层的小楼夹在两幢高层的中间。有身旁高大明亮威武的楼宇作衬托,虽然身着紫红色的涂料外衣,但那小楼依然破旧得有些扎眼。这哪里能和百万的豪气相提并论呢?这又怎么能和那魅力四射的“百万庄园”的称谓挂上钩呢?适才所见的那些繁华呢?内心里有了些受骗的感觉。被谁骗了呢?我不知道。

      越是接近那座小楼,恒久大哥的步伐越是快,到后来简直就可以算得上是急促了,要知道他的两只手还拎着不算轻的物什呢。从楼底经过时,他仰起头就冲楼上喊:路生,路生啊,我来了。说完又加快了脚步。从他那急匆匆的步伐中,我体验着友谊的概念,真切地感受到他和食指之间三十多年的深厚的友谊。

      食指亲自拖着一只伤脚来为我们开门。进门后,恒久大哥把我介绍给一直笑眯眯地望着我的食指: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阿夏。我握着食指的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郭大哥,我说郭大哥您好。这称谓是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的,我觉得称老师称先生什么的都没有直接称大哥实在,这也是最能代表我们东北人豪爽的称谓。食指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花,是的,那就是一朵花,比一个孩子的笑容还要天真还要烂漫,嘴里不住声的说:阿夏好,好,好,谢谢你能来。我们被让进靠过道左边的一个房间,食指的父亲郭老先生也在,我连忙将夹在腋下的那箱啤酒放到床上(因为除了床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伸出双手去握郭老先生伸过来的那只温厚的右手。又见过食指的夫人,冲高佻秀气的她毕恭毕敬地道声大嫂好。嫂子忙不迭地让着我说:阿夏你好,快进来坐吧。坐吧坐吧,坐哪呢?你就坐床上好了。……我没有坐到那铺有雪白床单的床上,而是坐到了靠墙边的那张只能算是沙发的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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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该为各位看官介绍一下我们的大诗人食指的居所了。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间,食指租住的只是其中的一间,卫生间和厨房与另外一家共用。我大学时念的是数学系,所以几乘几得几还是很不在话下的,不用摆弄手指就能算得出。食指租的这个房间,用长乘宽一算就能得出个面积数:不会超过10平方米!四周的墙上挂着布帘,透过帘子的顶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小心露在外面的斑驳的墙壁。再打量一下房间内的设施和布局:贴门靠墙,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占去了屋中近一半的空间,床头靠着另一面墙,床尾这端对着的是一旧式衣柜。说它是旧式的,我们不妨说说它是怎么个旧式法,它没有玻璃也没有镜子,柜身上斑斑驳驳,似生满老年斑样的一位长者,面上遮了一块白布用来挡去灰尘的侵袭。估计如果卖给行走于住宅区里的收旧家电旧家具的小贩们,多么能讨价还价也不会超过十块钱。床和衣柜间有一狭窄的过道,那过道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时进出的。经过这条通道,也就是挤过床头的这段距离,就算是站到这屋子的正中间了。不超过两平方米的一块空地。床头放着一个小方凳,上面整齐地码着一些书籍,很旧的书,能够从书脊上可一眼辨认出的是这么两本书,一本是《诗词入门》,一本是《人有病 天知否》。挨着那小凳和书籍并肩而立的是一个小桌,长有60厘米,宽有40厘米。紧贴着的这边就是窗下了,摆着一个木头箱子,上面有一部电视机偎在墙角处,电视机上盖着一块白巾,显然已经好久没有动过了,两只即熟悉又陌生的倒八字型天线指向屋顶。现在谁家的电视还有天线这东西呢?挨着箱子是两只“沙发”,我之所以加了引号,是因为那实在不能算作真正的沙发,下面有许多书籍和刊物,上面盖着一个坐垫。……

      天下之大,真的只有这一陋室可供大诗人食指蛰居么?

      我就坐在了那沙发上。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室内的闷热,禁不住的大汗淋漓。屋中竟然连台电风扇都没有。食指踱进屋来,坐在床上,非常歉意地望着我,恒久大哥拿过一只马扎坐在地中间。借这个机会,我可以略加细致地打量眼前的这位我心目中的偶像了。食指不胖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着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白地兰条状的大裤头,左脚缠着厚厚的绷带,外面套着一个塑料袋。他的头发略有些长,看得出每根头发都很硬气,夹有各种颜色的在其中,有微黄色的头发,有灰色的头发,有银白色的头发。国字脸,有棱见角,鼻梁挺直。上牙已经掉得没剩几颗了,嘴角上总是挂有憨憨的笑容,堆起满脸的沧桑。他的那双眼睛特别有特点,明亮深奥,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深邃如此有内涵的眼睛,仿佛他一眼就会望到你的心底里去。看着我一劲儿地擦汗,食指说要不阿夏你洗把脸吧,这天可真热。我急忙推说不热不热,我这人就是喜欢出汗。食指又递过一只蒲扇,说阿夏那你用这个煽煽就好了。我不想在这问题上多说什么,就接过扇子。其实我也是真的热啊。这时,食指起身从桌上拿过一盒叼羊牌香烟,说那我们抽烟吧。或许恒久大哥是为了证实刚才买烟时的说辞,就问了一句你这烟多少钱一包啊?食指脸上堆出孩子般的笑容,说要十一块钱呢!恒久大哥哈哈笑着说,是十一块钱一条吧?食指嘿嘿笑着算是默许了。我的心又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十一块钱一条,那么每盒烟核一块一毛钱,每只烟就只有不到六分钱。我不禁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将自己口袋里的香烟掏出来,因为我那一盒烟比他的一条烟还要贵出许多。我机械地接过食指大哥递过的烟,忙不迭地掏出打火机为两位大哥点烟。我的手分明的在微微颤抖。

      屋子一下子就陷入了烟雾笼罩之中。寒暄过后,我们的谈话开始步入正题。食指开门见山地问我说你不是北京人吧老家在哪里住在北京什么地方呀?当得知我也是“北漂”一族时,他很忧虑地问那你生了病可怎么办啊?竟让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是好。恒久大哥在一旁替我解释说阿夏有固定的生活来源的,食指的脸上才释然地又露出笑容,说那就好那就好,说他有个搞音乐的朋友漂在北京,每天早晨坚持长跑,因为他不敢生病啊。……话锋一转,我们开始谈文学。他首先问我:阿夏你说诗歌的创作需要不需要积累呢?真的像有的诗人说的那样只要是诗人写出来的就是诗吗?……我认为诗人是需要积累的,是需要厚积而薄发的。我从医院出来这么久的时间了,看上去没写什么,那是我不敢轻易的动笔呀,我在重读唐宋诗词,读普希金,在加厚我的积累和底蕴。……有位女记者撰文说食指已经告别诗坛了,那不是真的,我还要写诗,只是目前我不想匆匆忙忙地交出我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想一个诗人一生或许写了几千首甚至上万首的诗歌,那又有什么用呢?大浪淘沙,真正流传给后人的又有几多呢?……后来我们谈北岛,我说当初自己写诗就是受他的影响。食指问我喜欢北岛的哪首诗,我说喜欢他的《回答》和《日子》还有献给遇罗克的《结局或开始》,食指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就是的啊就是的啊,好的东西大家都会赞许的,北岛的《日子》是最能代表他风格的东西。我说读郭大哥1967年写的那首《命运》,开篇两句是这样的: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而北岛的《回答》开篇两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食指呵呵地笑了笑。接着我们说到了杨炼的《诺日朗》,还谈到了芒克,等等。我很吃惊53岁的食指大哥竟有着如此惊人的记忆力,大段大段的诗文随口既出,背诵起来毫无费力之感。我胸中的墨水实在是不多,但在那轻松的气氛里也就很大咧咧地在食指面前班门弄斧,尽抒我的一些观点。赞不赞同的,食指大哥一直都是微笑着听我慷慨陈词,很轻易的就能将我的一些书生意气化解掉。我向他汇报了自己目前的创作状况,也说了自己孜孜以求的文字风格和时下里小说创作中的一些不正常状况。食指大哥先是谦逊地说自己在小说方面是门外汉,可听了他博古通今地列举出一些伟大的作品,特别是背诵出那一段段动人的章节时,我完全听明白了他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后来他对我说:阿夏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把心沉下来,别去考虑什么名啊利的。每当一个作者低下他的头颅陷入沉思时,上帝就会冲他微笑。……

      在食指夫人的一再催促下,饭桌摆上了。所谓的饭桌,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张长不足60厘米宽不足40厘米的小桌子。菜就是我们在楼下买回的那些熟食。嫂子又弄了一盆子凉菜,里面是切成丝状的白菜和胡罗卜,放上盐和醋,又好不容易的在电视机旁找出了一只圆型白色小药瓶,那里面装有味精。恒久大哥三下两下的就将一盆凉菜拌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简单的凉菜。我和郭老先生坐沙发,食指和恒久两位大哥坐马扎,满满的围着小桌坐了一圈。食指大哥没忘记一再催促我说阿夏来洗洗手吧,洗手可以预防非典的。……没有杯子,就用四只大碗当杯。筷子也不够,嫂夫人说平时家里只有两双筷子,找了半天才凑齐五双。碗里都倒上了啤酒,是食指大哥事先预备的啤酒。按东北家庭的习俗,女人一般有客人时是不上桌的,现在酒也倒好了筷子也拿到手了,所以我就准备着等食指作为主人说句话,然后就可以举碗畅饮了。但是没有,好半天也没有开吃的意思。原来是在等嫂子进来。嫂夫人肯定是去厨房找碗去了,因为她再进来时手里的碗和桌上的差别很大,而且还有刚冲洗过的痕迹。食指冲着他的夫人笑嘻嘻地说:快来坐吧,就等你了。男女平等,所以要感谢你为我们张罗了这么一桌子好菜,感谢你给了我们如此好的生活。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的顽皮。嫂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眼神只要是经历过苦难和幸福的人,就都能够领会出其中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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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举杯,我们喝酒。

      食指大哥满脸是笑,说:共产主义什么样啊?我看也不过就如此罢。能时不时的吃肉,还有酒喝。更主要的,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看书,静下心来思考,没有人来干涉我。现在还有多少农村的孩子念不起书呢。嫂子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呢,有些农村的孩子喝牛奶吃鸡蛋还都新鲜着呢。食指把一块鸡肉嚼得喷香,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感谢生活,共产主义也就不过如此吧。如果换个场合换个人说这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幽默,说不准还会开怀大笑一番。但那一刻,我实在是笑不出来,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辞职之前我做的工作是销售经理,陪客户吃饭是经常的事,几千元一桌的酒席也很平常,活跃酒桌上的气氛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更是我的拿手好戏,但在此时此地我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因为我发现食指和恒久大哥都只对文学感兴趣,只要说起文学特别是诗歌,食指大哥立即便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又进一步强调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诗歌的语言一定要经过磨砺,要经过沉淀再沉淀,要准备得充分再充分。他说他足足用了三年的时间而且用的是相同的韵脚,反反复复的才写就了《我这样写歌》一诗。接着他便为我们朗诵了这首诗:

      这首小诗完成的一刻

      结束了一切精神的折磨

      别人以为是不修边幅

      其实我早已失魂落魄

      没有人理解你此时的心境

      没有人听你真诚的叙说

      也没有朋友赶来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艰苦的生活不算什么

      最怕是情感的大起大落

      一个人承受心灵的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远离名利,远离污浊

      就这样在僻静荒凉的一角

      我写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

      对诗人尤其沉重尖刻

      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

      心儿颤抖着:我写歌

      现在的您肯定是在用双眼读这首诗,那么您肯定体会不到当时亲耳聆听食指现场朗诵这首诗歌时对人的心灵该有多么强的震撼力。他那低沉而坚定的嗓音,有如一只深沉的大提琴,在委婉地弹奏着心声。心中有轰隆隆的雷声滚过,令你心潮澎湃,不能自己。我别过头去,望向窗外,努力地瞪大眼睛,并用力的眨几下眼睛,为的是不让凝聚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做好了这一切我回过头来,我发现食指大哥的眼中也是波光盈盈。

      食指和恒久大哥都不怎么会喝酒,所以那几瓶酒多半都被我喝掉了。食指劝菜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他说:阿夏,你吃瓣蒜吧,再吃一瓣,能防非典,能治许多病的。我就把那紫皮蒜嚼得嘎崩脆,被他见了,就说再吃,再吃蒜呀阿夏,这可是好东西呢。后来嫂夫人又做了一个清蒸鱼端了上来,是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头天晚间就做好了的,知道我们要来而没舍得吃,又略微蒸了一下端了上来。食指就又劝我:阿夏,吃鱼,这鱼好吃着呢。平时我是不吃鱼的,更不要说这样的鱼。但架不住大哥的劝,就不停的往嘴里填。食指美滋滋地望着我,说是不是很好吃?阿夏你再多吃几口。……嫂子还要再做个鱼香肉丝,说是头天预备好了的,被我们劝住了,因为桌上的那几盘菜已经叠得老高,早就有些拥挤不堪了,再做还怎么放得下呢?

      在80岁高龄的慈祥的郭老先生面前,食指就是个孩子。一口一个爸地唤着,说爸你怎么不吃肉啊?说爸你再少加点酒吧,陪阿夏老弟多喝点。说爸呀你吃瓣蒜,再吃一瓣……在他夫人面前,他也像个孩子。喝光了他碗中的酒后他就放下了筷子,顺手拿过一支烟。嫂子从厨房做好了汤端进屋来,见状走上前去,一边替食指擦拭嘴角的菜叶一边说:路生你可要少抽烟啊,还是喝点汤吧。再看这时的食指大哥,就跟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满脸的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烟,盛了一碗汤,一边喝嘴里还在念叨着:好喝,这汤真好!那汤盆里有几片红色西红柿,有绿色的几点叫不出名的菜叶,有白色的豆腐,清汤清水的。望着食指大哥竟滋溜滋溜地喝得那么香,我的心在一点点的向下坠去。那一刻,那一刻我的心里真的是好酸好酸啊!

      吃罢饭,本该将碗筷都拾掇下去,但却不能够,因为那时另一家正占着厨房。就将饭桌略微地向一边挪了挪。郭老先生要去附近不远的自己的家中去,嫂子拎了一壶开水搀扶着老人送他回家。

      屋里只剩下我和两位大哥了。我们点上香烟,继续探讨我们关心的文学。由于刚喝了酒,说起话来的声音就比饭前要高出许多。食指乐呵呵地和恒久大哥回顾了一番许久以前的往事,我发现他的思维相当的清晰,说某某人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听他朗诵诗歌,说现居国外的几十年前的发小绰号是什么,回忆当年以什么状态写诗,等等都有条不紊。后来话题自然的就又转到了当今的文学上。我说我不喜欢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没有他的另一篇《背影》好,起码不该放到高中的课本里去,因为我觉得那里堆砌了太多的华丽词藻。食指大哥显然是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说最不该收入高中课本的应该是鲁迅先生的《药》,那里晦暗的情调太浓,不适合一个孩子的阅读。我说不过《药》当中的双线结构的写作技巧还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他表示赞同。有他的这么一表扬,我就有一些飘飘然了,就又斗胆地提出了我自己的一个看法,我说我现在越来越读不懂小说了,有些人张嘴昆德拉闭嘴卡夫卡地并弄些这主义那主义的,就是没有把心思放到小说就是讲好一个故事的这一根本上,老百姓不买你的账你的小说根基何在啊!特别讨厌的是一些女人和一些白长了一串东西的男人,叽叽歪歪的弄些酸不酸臭不臭的文字。听到这儿食指大哥很激动,竟从床上站到了地中央。他说:中国文坛缺少阳刚之气由来已久了,总有那么一些人,简直就是在糟蹋文字,用两个字可以概括这股文风,那就是阳萎!太久了,文学沁染于胭脂之中的时间真是太久了,整个大地都被污染得不成样子。所以必须掘地三尺,或者再深入些,你才会真正触及到中华文化的精髓所在。谈及诗歌,他说:古人在论诗时说得真叫好,“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讲的就是一首诗要有滋味,读过后咂巴咂巴嘴就会品出味道来,其余的你再怎么标榜自己是这主义那主义的这个什么流那个什么派的,只能是哗众取宠,站不住脚的,过些年你再翻看那些被淹没了的文字,有哪些会被流传下来了呢?都是扯淡!《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那一特定的时期有着始开先河的意义,现在也并不是说那个讲话就完全过时了,但是……

      谈及那首流传已久并且肯定会一直流传下去的《相信未来》,他讲了诗之外的一些事情。有一句话我已经到了嘴边了,但我又生生的咽了回去。那就是关于当年江青对这首诗以及食指的评价: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一个灰诗人。我倒觉得当年的那位文化旗手评论得也有其恰当的一面。否定现在未必就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既然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贫穷,还存在着特权,还存在着许多的不公正,那么作为一名诗人,一名愤世嫉俗不肯同流合污的诗人,用自己特有的武器向一切丑恶宣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真正的诗人是厌恶披上赤色的衣钵的,除非是像李白那样的御用诗人。……但这话我没敢说,因为来时的路上恒久大哥特意嘱咐我不要在食指面前提及江青等文化大革命时的人和事,怕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那就不说罢。我换了个话题,说我刚完成的一部长篇,故事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写一个复仇的故事。可是写到最后小说的本身也教育了我,复仇变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食指说小说这么处理一定会很好。和时代和整个社会相比,各人的一点点苦难算得了什么呢?历史是人民写的,更何况,整个地球相对于宇宙来说,也只是尘埃一粒,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将变为过去。宽容是一种美德。

      按事先我与恒久大哥的约定,怕影响食指大哥的休息,不能和他谈的时间过长。所以我们就起身准备告辞。食指大哥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说忙什么呀,我们再聊一会儿吧。我赶紧办我的私事,如果我的小说出版的话请郭大哥为书作序。他欣然同意,并说要仔细看看。恒久大哥最后提议,请食指最后再为我们朗诵一首他的《相信未来》。那首诗我太熟悉了,已经耳熟能详了,就说朗诵一首别的吧。食指也高兴地同意了。他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诵97年写的一首《当你老了》。(写此小文时,由于我当时没有记全所有的诗句,又打电话请郭大哥多朗诵了一遍)

      当你老了

      已经步履蹒跚

      身后,是你走过的万里山川

      有你失足的令人心寒的山谷

      也有你爬起又登上的艺术峰巅

      当你老了

      梦中常见大海

      你就是船长

      又驶出平静的港弯

      继续在人生苦海中乘风破浪

      你比以前,更加沉着勇敢

      当你老了

      心境十分坦然

      昏花的老眼时常傲视着篮天

      仿佛在问 有谁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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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磨难,写那些苦难的诗篇

      ……

      该走了。食指大哥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啊阿夏,谢谢你们来看我。今天真是高兴呢。……我们互留电话,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食指拖着一只伤脚,一直把我和恒久大哥送至门口。走出门的我又一次回过头,发现食指正站在门里摆着手冲我微笑。我说您回吧郭大哥。食指摆着手高声冲我喊了一句话:阿夏,努力呀!……

      走出郭路生----食指大哥居住的小红楼,我和李恒久大哥谁也不说话,估计他的内心也和我一样的不平静。后来他问我:阿夏,有何感想么?我说:大哥呀,怎么说呢?唉!我想哭。

      离开百万庄园很远了,我禁不住的又回头望去。幢幢高楼掩映在翠绿的树木之间,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婀娜多姿。一个念头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这“百万庄园”的名字真是太好了,就是叫作“千万庄园”“亿万庄园”也毫不为过啊!不是因为这里的建筑多么的豪华多么的气派,更不是因为这里居住着多少位款爷多少名阔姐,而是因为这里蛰居着一位清贫、朴实、憨厚、宽容的诗人,他是伟大的诗人,是真正的诗人,有着千金万金都买不来唤不动的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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