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西敏寺(Westminster Abby)有个诗人角,就象美国军人希望死后能葬在阿灵顿公墓(Arlington Cemetery)一样,很多英语作家都希望死后能够获得那诗人角的一席之地。美国第一个获此殊荣的文豪是朗费罗(Henry W. Longfellow, 1807-1882)。他在世之时,乃最著名的美国诗人,甚至有过美国诗歌之父的盛名。碰巧的是,他的成名作《人生礼赞》(A Psalm of Life, 1839),据钱钟书考证,是第一首译成中文的英语诗。那首译诗也许仅仅在文化交流史上有点意义,因为译文很差,什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之类的套话都用上了,简直是点金成铁般重写。那就是名噪欧美的诗歌代表?难怪清朝的官员看不起西学,认为西方也就会些奇技淫巧;要论诗词歌赋、道德文章,还得看咱们华夏的!公允地说,这首诗,无论原文,还是杨德豫的佳译,都远不能代表朗费罗的水平。而且恰恰是以这首为代表的一些诗让朗费罗受到“说教”的指责,二十世纪,评论家们对他颇有微词,朗费罗的诗名竟然一落千丈。我读朗费罗,从文革后期到留英留美,也经历了“久旱逢甘露”,“金榜题名时”和“他乡遇故知”三个阶段。
就这样阴错阳差,我离开了英语文学的初恋情人,跟英国文学发生了关系。后来竟跑到英国去留学,最终研究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学习中,我两次想到了朗费罗;一次是读到美国教授讽刺朗费罗的那句妙语,原来出自十八世纪大文豪约翰森(Dr. Samuel Johnson)对学生的挖苦。还有一次是读到当年有眼无珠的评者对雪莱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的讽刺:“有谁会装订这样一本破书?”(此处一语双关,“解放了”和“未装订”英文都是unbound)我想到“朗费罗浪费了诗歌”那句伤人话,体会到雪莱可能经受的痛苦,并开始怀疑那位美国教授和中国教员的断言。第一次在西敏寺见到朗费罗的胸像时,一股歉意涌上心头,好象自己当了陈世美,娶了豪门女子后,迎面碰上了共度贫穷年月的糟糠。其实,在我心底,我的初恋情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虽然我留学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但因思念家人,英国又多雨,而且我所在的城市纬度高,冬天不到四点天就黑了,朗费罗的《雨天》、《夜之歌》(Hymn to the Night) 和《孩子们的时光》(The Children's Hour)等短诗常常会浮上脑海,慰籍我心。做学问之余,我也翻看朗费罗的诗歌,调剂情绪,甚至尝试着学写那副歌回旋的诗句。
海扬波,不停息。 But the sea, the sea in the darkness calls;
浪花小手白且柔, The little waves, with their soft, white hands,
抹去沙滩人足迹。 Efface the footprints in the sands,
潮涨兮,潮落兮。 And the tide rises, the tide falls.
天破晓,马夫起。 The morning breaks; the steeds in their stalls
圈中驹,嘶又踢。 Stamp and neigh, as the hostler calls;
夜去昼来仍如故, The day returns, but nevermore
行人一去无消息。 Returns the traveler to the shore.
潮涨兮,潮落兮。 And the tide rises, the tide falls.
我与朗费罗的三段神交似乎可以此纪念会的发言而画个圆满的句号了。但是,不,在冥冥中,他又助了我一臂之力。离开耶鲁,我去了一座山城大学读博士。那里有我心仪已久的研究对象,赛珍珠(Pearl S. Buck)最全的藏书和手稿。必修课上完后,选题时要首先征得博士生辅导员的同意。她听我说要研究赛珍珠,当头给我泼了一盆凉水。她说赛珍珠太简单,在美国也就是家庭妇女和中学生还读她的小说,没什么好研究的。那语气,那用词,竟然与打消我研究朗费罗那位教授如出一辙!但我已不再是那笨嘴拙舌的青年了,当年我曾与朗费罗失之交臂,这次我决不能再让步。我争辩道:“赛珍珠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却没有任何人写过关于她的博士论文。其中有文学因素,也有政治因素。政治因素中女性是其一,她写中国题材是其二。你研究女权主义,不会是叶公好龙吧?(英文要和缓得多You won’t let me shun your professed love, will you?)我了解中国,通晓汉语,能够看到她作品中美国人看不到的文学美和文化意义……”这位教授无言以对,她很不情愿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