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8 14:46:00

      柯灵先生驾鹤西行不觉已近周年。春节前，上海书店出版社郑晓方女士来电，说书店有意出版一本柯灵先生生平画传，柯夫人病在医院，意嘱我来做一些构思与文字工作。我当然不能推辞。回想起来，虽然柯灵先生是我私心仰慕的世纪老人之一，柯灵先生的晚年散文也是我反复阅读的艺术珍品；也虽然我与柯灵先生同住上海，经常会匆匆走过复兴西路的柯府门前，却因为怕无端惊动老人的安静生活而不敢轻易登门，只有一次机会，为了筹备巴金国际研讨会的事，才与几位筹办人一起登门拜见老人，也是小坐即起。柯灵先生德高望重，对后辈青年的提携极为热忱，若有所求，意是竭力相助惟恐不能尽心，像这样的老人，平时要去拜见他并不困难，只是我私自的拘谨，才失去了亲聆长者坐而论道，以沐春风夏雨的机会。老人仙去以后，我一直在寻求某种补偿的方式，以期能进一步发扬老人一生为之奋斗不止的精神传统，所以，承担这部画传的文字工作，正是我所渴望的。

      说起来也觉得羞辱。我最早知道柯灵先生的名字，正是他编剧的电影《不夜城》遭受野蛮批判的时候。中国大陆的电影发展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时，真是有一批好作品问世，虽也难免有意识形态的控制，但艺术上的醇厚精致陶醉了一大批电影爱好者。比如《林家铺子》《早春二月》《青春之歌》《不夜城》《舞台姐妹》等，名导名演云集，至今看来也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抹杀的经典。奇怪的是，看了别的批判电影我一般只记住了演员和导演的名字，唯独是看了《不夜城》以后，编剧柯灵先生的名字牢牢楔入了我的脑子，也许是批判《不夜城》时柯灵先生受害最烈，但更主要的是，《不夜城》一剧在阶级斗争秽气冲天时刻宛如一道清风拂面温软诱人，让人感受到乌托邦理想的可爱之处尽管理想本身已经被严酷的现实粉碎了。

      “文革”以后，柯灵先生的文章达到了峰峦之巅，一是文字的精致清雅；二是立意的高调极品。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的散文随笔泛滥，往往大而化之，名家是涉笔成趣，随笔却成了随便下笔；更有流行于网络的痞子文风，语不成语，句不成句，都成了一时的风气。然而柯灵先生却以精雕细琢的态度来锻文炼句，几乎每一句出，均有千锤百炼之功，他自称文字生涯为“煮字”为“墨磨人”，一个煮字一个磨字，均有辛苦道出。柯夫人曾介绍柯灵先生为写影评，在电影院里打着手电记录剧情的动人细节。而我亲身所感的是，有一年我为上海少儿出版社策划《巴金对你说》的巨型画册，曾请柯灵先生作序，我本人未登门，是由出版社的编辑朋友去请求，柯老一口答应，不久就写了一篇序文。我编那本画册也是花了大力气，透过图片和说明文字，熔铸了我对巴金老人的独特理解。等美编与我一起拿出了最后的图稿后，清样又一次送到柯灵先生的面前，他认真看后竟提出要收回原来写的序文，因为画册的构思与意境激发了他新的创意，结果他几乎将序文全部重写，成就了一篇情思并茂的美文绝唱。一般讲究雕琢的文章格局总是嫌小，而柯灵文字是天地立心之言，精美中见宇宙般的浩大。那就是立意的高，品格的高。文革刚过，他握笔著文，一篇《阿波罗降临人世》的宏文，以大自然四季运作起兴，以歌德的诗歌终结，从希腊神话讲到人类历史，从法西斯狂澜联想文革浩劫，真是气象万千，似真似幻，放在当时的批判文革的血泪文字中，是奇文又是美文，独一无二。再读他的那篇《促膝闲话钟书君》名文，论的是文化昆仑钱钟书，却是从一代知识分子与时代的关系说起，讲世界性政治地图重分，讲核子时代的物质文明灿烂，看似闲草野花，然而把一个书斋里的钱钟书活生生地放到了时代的大背景中加以评说，钱氏学问的意义有了新的光彩。我觉得钱氏身后谬托知己的文章多如牛毛，至今也没有一篇能超过柯灵先生的文章。

      品格之高不仅仅表现在柯灵先生独上层楼的境界，还在于他的晚年的人格里自觉迸发出知识分子的良知火花。柯灵先生３０年代起就在上海生活，长期活跃在左翼文化的边缘地带，历经影剧、传媒、编辑三栖生涯，市楼独唱，直面了上海的繁华颓靡，所以他在沟通左翼思想与市民精神方面起到了非其莫属的重要作用。上海沦陷期间，柯灵先生以一份市民文学杂志《万象》崛起于民间，巧妙利用大众品味，发表进步作家作品，展现沦陷区里的正气，使抗日与事伪之间开辟出一片文化的中间地带，利用民间土壤滋生出一批极为优秀的作家和优美的文学作品。经过文革沧桑，他率先反省左翼思潮的历史偏见，第一次正确评价张爱玲、梁实秋等流亡海外作家的功过是非，为他们遭到的歪曲和冷遇伸张正义，还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应有地位，可以说是扭转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在上海，许多青年知识分子的心目中柯灵先生的地位仅次于巴金老人。当巴金老人晚年大声疾呼反思惨史，上海的老一辈知识分子中，柯灵先生西彦先生是响应最热烈的两位，他们俩一个写悲壮回忆，一个写精美散文，可以说是《随想录》的交响乐。柯灵先生的《回首血泪相和流》与巴金老人的《怀念萧珊》一样，是不朽的血泪文字。他的许多杂文和散文中，处处闪烁了对《随想录》的应和。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西彦先生冷峻严厉，常以违世抗世情；而柯灵先生温和圆通，他孜孜不倦地为社会公益作出奉献，从而也得到过社会回报的各种荣誉，但我想，如果认真阅读柯灵先生的散文，最感人的还是他对社会的那份真正的忧患意识与批判意识，这是一个在五四传统照耀下的中国知识分子最不能少的高贵品格。

      关于这本《墨磨人生———柯灵画传》的编辑工作，本来我是应该写一份约五万字的柯灵传记，以配二百多幅反映柯老生平的图片。但就我现在所掌握的传记资料和拥有的时间来看，无法写出比较全面的柯灵先生的评传。好在这项工作已经有前辈在做，即将问世。所以我在征得柯夫人的同意后，从柯灵先生的作品中，辑录出有关生平故事数万言，编构成一部“柯灵自述”，分《乡土情结》、《银海浮沉》、《煮字生涯》、《民主呼声》、《阿波罗来去》、《血泪相和流》、《长相思》、《结缘》、《屐齿留痕》九辑，囊括柯老生平与创作两个方面：老人的人生是铮铮铁骨的人生；老人的文字是美轮美奂的文字，我从中发挥的仅是裁缝做百衲衣的拼接技术，但也容纳了我对柯灵先生的真实感受和理解，希望这样的阐释没有离开老人在广大读者心目中的形象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