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王朔，一些见识浅薄而又自命不凡之辈，尤其是受了他抑揄挖苦的便要跳起脚来，指责他的罪名之一是夜郎自大，狂妄骄横。他们或许从未见到王朔的谦卑恭敬一面。譬如在国内作家里，就没见过王朔骂过余华或王安忆。他嘲笑赵忠祥与余秋雨是公共汽车，那是因为那二位本来的确是公共汽车，绝非奔驰宝马。王朔的优点就是他比较诚实。他在美国到了芝加哥，便说：“这里是钱德勒的城市。”钱德勒何许人也？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家。王朔向他表达敬意是有来由的。

　　王朔在访问谈中多次提到过英国间谍小说家约翰·勒卡雷，他捡选的十部最佳短篇小说中也有英国作家毛姆的《墨西哥秃子》，也是个间谍故事。已经不难看出，间谍和侦探小说是多么得到王朔的钟爱。为此，他甚至挖空心思搞了个《单立人探杂故事集》。事实上，这些一般被称为通俗小说的作品中不乏精品，象约翰·勒卡雷的一些以冷战为背景的小说，对人性的深刻挖掘和对世界的冷静描述已经足以跻身一流阵营。热爱这种优秀的通俗小说，要胜过手捧《尤利西斯》却不知所云。

　　我在大学图书馆的旧书库中发现，从1978、1979年到1989年前，中国大陆竟翻译出版了如此之多的外国通俗小说，据说那时浑不理会所谓的著作权，翻译界发展兴旺。我真替晚出生的人惋惜，机会难得啊。大二，我的至要任务是重读福尔摩斯并补全阿加莎·克里斯蒂，我们的侦探小说女皇。大三，我最爱的是英国作家福赛斯的惊险小说和美国作家阿西英莫夫的科幻小说。前者尤为精彩，令人废寝忘食。电影《野鹅敢死队》就改编自他的名作《战争的猛犬》。大四，约翰·勒卡雷和格林厄姆·格林教我手不释卷，他们赋予了间谍小说以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提供愉悦和智力锻炼，更引发人对生存状态和命运的思考。

　　然而，这类通俗小说在中国却是极其罕见的品种，几乎可以说濒临灭绝了。记得小时候还看过几部印象颇深。一部讲述某位解放军军官无意中得悉林立果刺杀毛泽东计划，遭到追杀，写得扣人心弦；另一部《刑警队长》曾改编为电视剧，营造氛围上手法相当高明。电影中如反特题材的《黑三角》，侦破题材的《405谋杀案》都很有水准。可是后来，这些题材都渐受冷落，日益消沦。对于中国小说的发展和读者的角度，是巨大的损失和缺撼。虽然有人瞧不起这类作品，但坦白说来，写一部成功的惊险小说需要更多的智力投入和讲故事的技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的作家们变得懒惰了。

　　在西方，通俗小说的范围广泛，除了前述几种，还有冒险、言情、哥特、科幻、神魔、恐怖、黑幕、色情、传奇等多种样式，堪称百花齐放。而对应来看，中国的小说园地就未免过于单调。我们除了武侠和言情两大门类之外，色情读本也有，其它便接近空白。如此凋落，让人汗颜。王朔去年批判金庸、琼瑶，话里话外流露的还是对此种境况的极度不满。即使是金庸、琼瑶，我们也看不到什么新鲜。琼瑶已放弃言情路线，投入电视业谱写弱智肥皂剧。金庸如高山仰止，却令武侠小说，这个最具中国特色的类型后继乏人。最近读到一部新人的创作，马舸的《以待天倾》，算得上近年来最好的文本，不过模仿金庸的痕迹太过明显，连作者本人也在后记中自问:“武侠小说能否继续发展下去？”我们总不能让下世纪的人们还读上一百年金庸。

　　濒临灭绝的动植物有时还会引起人们的同情怜悯，濒临灭绝的小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淡出了画面。说到底有时教人不禁想问:“我们中国人真的喜爱小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