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并吞八荒"释

    贾谊《过秦论》“有席卷天下, 包举宇内, 囊括四海之意, 并吞八荒之心”句, 现行中学及中师教材解释为“有并吞天下的野心”。理由是:“席卷、包举、括, 都有并吞的意思。宇内、四海、八荒, 都是天下的意思。”不言而谕,“意”和“心”同是“野心”的意思。这样,“有”字后边的长宾语, 便纯然成了同义反复的铺排。初看起来, 这样的解释似乎既简明又顺当; 细想,则不然。

   首先, 从词义上看,《汉书·陈胜项籍传赞》颜师古注:“八荒, 八方荒忽极远之地也。”《说苑·辨物》:“八荒之内有四海, 四海之内有九州。”可见,“八荒”的原义是指“在九州四海以外的荒远之地”。而“天下”“宇内”“四海”同九州一样, 指的是周王朝的整个统治区。借“四海”代指四海之内的“九州”, 进而作为华夏疆域的代称, 一直沿用至今。而地处九州四海以外的“八荒”,当是王朝辖区以外的异域外邦, 当与“宇内日化, 方外乡风”(《汉书·吾丘寿王传》) 里的“方外”同义, 充其量只是整个疆域中的部分边远地区, 根本不能与包括整个疆域的天下、宇内、四海等量齐观, 也从无代指天下九州的用例。再说, 与“八荒”搭配的“并吞”含有把外部领土兼并进来的意思, 它与表示“全部占有”义的“席卷”“包举”“囊括”也不尽相同, 这种差别正是为了适应彼此涉及的不同对象。虽然诸侯之间的弱肉强食也属强国对弱国的并吞, 但对整个周室天下来说, 情形就不一样了。尽管东周王朝早已偏居一隅, 王权衰微, 实际上与诸侯国无异; 但在名义上, 诸侯各国仍是东周王朝所分封的领主。孝公时, 齐、楚、魏已先后称王, 周朝早已沦为小国; 但王朝的虚名尚存, 秦国也未敢称王。因此, 就秦国夺取王朝的一统天下来说, 纯然是王权的更替, 天下王土的占领, 只能说是“席卷”“包举”“囊括”, 而不是什么“并吞”。

   其次, 从句法上看,“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及“并吞八荒”这四个结构相仿的动宾短语, 在文中被分成了两组, 如果分别用A、B、C、D 来代替它们,那么其句式是“有A、B、C 之意,D 之心”。要是D 与A、B、C 是同义的, 为什么不干脆将它们联在一起而成“有A、B、C、D 之意”(或“之心”) 的句式呢? 若是为了增强语势, 尽可以按这篇文章里所频见的排偶笔法, 将它们两两分开而成“有A、B 之意, C、D 之心”的句式; 而且从构词方式上看,“天下”正好与“宇内”相同,“四海”又恰好与“八荒”同构, 这样对中有对岂不更为整饬而又不失诸造作? 为什么偏要把“并吞八荒”与前三者单独分开而造成前重后轻的异常格式呢? 这看来也只有从前后语义差别上去寻求解释。纵览全文, 不难看出, 作者是力求句式的整齐对称的, 对偶句排比句连篇累牍, 从而形成了酣畅淋漓、气势磅礴的格调。但作者并不会因此而削足适履, 强求工整, 不会让内容来迁就形式, 更不会为句式而损害句意。例如, 文中在列举六国之士时, 按“为之谋”“通其意”“制其兵”的不同职能而把二十个人名分列为“四、八、八”不等量的三组, 后两句虽极对称, 前一句却与之相参差, 从而造成了整中有散的句式。“并吞八荒”与“席卷天下”等短语分列造成的整中带散的句式, 也是由于前后语义差别所致, 是受内容制约的结果。如果以上解释可以成立的话, 那么,《过秦论》首句的意思应该是: 秦国君臣既有夺取周室天下之意, 又有并吞异族外域之心。后文的“余威震于殊俗”也正与后者相呼应。要之,“并吞八荒”与“席卷天下”等对举而不同义,“有”字后边的两组语词在句法上虽是并列的, 但在语义上, 后者是对前者的补充, 在语势上, 后者更是在前者基础上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