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买生

      1955年，博尔赫斯的生命经受了最严峻的考验：古老的太阳连同布宜诺艾利斯的天空突然从他眼睛里消失了。再也看不见早晨开放的花朵，雄鹰滑过蓝天还跟从前一样有力吗？还有美丽的少女是怎样地行走在春天里？生命难道就这样彻底落入无边的黑暗？不，博尔赫斯想，还得活下去，一扇窗户关上了，另一扇窗户就该打开。在极为艰难的日子里，凭着惊人的勇气，他用粗厚的手掌，试图摸索出一条看得见的痕迹。通过心灵，他渴望看见另一种光。

      感谢记忆之神助一臂之力。穿过时光的河流，已逝去的旧日子终于又回来了：故乡的落日、曾经迷恋过的匕首、南方草原的阴雨……一切又回到了博尔赫斯的心灵里，变得这么清晰、熟悉、亲切。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较量，在光明中迷失的东西，在黑暗中又回来了。孤独中的激情，寂寞中的燃烧。在另一种光里，他看见了许多陌生的事物：印度的蓝老虎、交叉小径的花园、中国的古长城……这些事物是那么朦胧、遥远，遥远得就像一场梦。而人生就是一场梦呵，梦有时是使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博尔赫斯想，我还能做更多日子的梦吗？

      在无边的漫漫长夜里，博尔赫斯最害怕的是时间。他想抓住时间皱褶里的一些东西，比如石头、沙子、镜子，然后把它们建成新的金字塔。金字塔成功之日，他便悄悄地转到金字塔的背后消失。

      博尔赫斯真的消失了吗？

      作为一个盲人，他一生梦寐以求的是战胜时间。“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在时间里永不消失。”他希望在自己的血液里能找到一种东西以超越于时间之上使生命趋向永恒。那么，到底什么是无限的呢？东方的智者说恒河的沙子是无限的，孔子曾站在河边感叹流水的绵长：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举头望天，宇宙缈缈茫茫，还有什么是无限的呢？

      冥冥之中，他想听到一种召唤。

      长时间的倾听和沉思之后，他终于想到了镜子。那令人恐惧和神往的镜子。镜子同时间一样也是无限的呀。而且，“镜子同交媾一样使人类繁殖！”这样的想法不管是揶揄还是赞美。

      生命总算找到了支点，在黑暗中他能面对自己并且开始了一生中最坚定的叙述。

      某一个黄昏，当博尔赫斯站在一面恼人的镜子前，一生的恐惧和忧伤便涌上心间：

      我不知道，我在望着镜子里的脸时

      回望我的是一张什么脸

      我不知道，是什么衰弱老的脸

      在沉默和疲劳的怨恨中寻找自己的形象

      我在两眼漆黑里慢慢悠悠地

      用手摸索着我的看不见的痕迹

      一阵闪光来到我的眼前，我看见了

      你的头发，灰白的或者仍然是金黄

      我反复地对自己说，我失去的仅仅是

      事物毫无意义的外表

      这句话来自弥尔顿，那么高尚

      然而，我依然恋着文字，想着玫瑰

      我也想着，如果我能看得见我的脸

      我就知道，在这个难得的傍晚，我是谁？

      作为一个诗人，对生存境况的描述是如此彻底、深入。原来，一个盲人，对生命的渴望与对光明的追求是一样地强烈。对镜子的恐惧乃是对时光流逝的无尽喟叹。生命的沧桑与悲凉在一个黄昏随着诸多情感一起涌向诗人心头。面对永恒的时间之河，诗人感到无限的疲倦与忧伤。在即将到来的明天的日子里，唯有梦中的“玫瑰”与“高尚的灵魂”给诗人以慰藉，以生存下去的理由，作为一个盲人，在两眼漆黑里仍试图摸索一条看不见痕迹，在一个镜子里试图看清自己的脸，这既是一种徒劳和悲哀，也是对生存价值的困惑与血液衰老的无可奈何的挽留。岁月的足迹从童年时代就是歪歪扭扭的。在书籍的海洋里，青春就这样消逝了。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诗人粗厚的手掌只有在镜子、书籍与虚无中感觉时间的流逝。

      怀疑如此深刻。生命如此执着。当博尔赫斯用他浑厚的男中音讲述生命的意义与真谛时，我想，任何一个当代人，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会被感动。是的，任凭时光流逝，我们失去的仅仅是事物毫无意义的外表。只有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有些东西还没有完全失去。在我们的血液里，还有渴望、期待、梦幻，还有过时的追求，还有对新生活的向往。

      当然，同博尔赫斯相比，我们的生活还显得黯淡，因为“我们的肩膀是这样柔弱/生活要我们承担四季的轮转/与心灵的衰竭/然后又迫使我们陷入沉默。”但“尽管世界总是这样沉重/如果我们渴望飞翔/必须在黄昏之前找到一种光/把剩余的生命照亮。”

      博尔赫斯已经给了我们这种光。

      让我们向博尔赫斯致敬！这个有可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人，这个在黑暗中摸索生命轨迹的人，由于对生命持久的执着与热爱，他已经把黑夜化作了黎明，将孤独变成了黄金。

      （载1999年5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