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首次给学生讲解穆旦。当我说到，穆旦是中国现代新诗各种探索的集大成者，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的确，他们在学习现代文学史的过程中，总是被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艾青等人占领了阅读的空间，对他们来说，穆旦显得非常陌生，他们几乎没有听人说到过穆旦其人。但是，穆旦的诗，使当时的学生震惊了。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作为翻译家的查良铮是比较为人熟知的。从上世纪 50年代起，查良铮开始从事外国诗歌的翻译，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波尔塔瓦》、《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普希金抒情诗二集》、《欧根•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加甫利颂》，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这些译作，对新时期以来的不少作家和诗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就坦承了这一点。

但是，令人痛惜的是，作为诗人的穆旦则由于种种原因而几至淹没无闻。其实，少年时期，穆旦在北平清华大学外文系就读期间，就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和昆明《文聚》上发表大量诗作，成为有名的青年诗人，后来又出版了《探险者》、《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为了“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

近来，许多论者认为，穆旦诗歌的艺术成就，应位列中国现代文学诸诗人之首。穆旦的诗，在新文学史上，的确是经过一个长期的、丰厚的积累之后的产物。我们可以历数的这种积累，至少就有以李金发为代表的中国初期象征派、以闻一多、徐志摩等人为代表的新格律诗派、以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纪弦为代表的中国现代诗派和以胡风、艾青等人为代表的“七月”诗派。这些诗派和诗人的诗歌艺术追求，都在穆旦的诗里得到了体现。象征派诗所追求的用丰富的意象来隐喻和暗示诗人的内心世界的艺术手法、新格律诗派所追求的诗的形式上的节奏的美、音乐的美、建筑的美以及诗的戏剧化的艺术手法，中国现代诗派所追求的诗的形式上的散文的美以及对诗人内心世界的在潜意识层面上的开掘与表现，“七月”诗派所追求的对中国苦难现实的深度关注和表达，这些元素在穆旦的诗里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穆旦的确是中国现代新诗各种探索的集大成者。

最近，我几乎通读了从胡适所写的第一批白话诗开始以来的中国现代新诗。说实在的，以我现在的审美眼光和审美要求看这些新诗歌，仍然能够让我激动、让我深思、让我流连忘返的诗歌作品的确已经寥寥无几了。但是，穆旦的诗，每次读来都仍然使我激动，使我感叹，使我回忆，使我必欲探其究竟而后快。穆旦诗歌所独具的艺术魔力仍然在震撼着我的心。

穆旦的诗，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在穆旦的早期诗作中，我觉得最能体现其诗歌艺术之魔力的作品是其代表作之一的《诗八首》。且看原作：

诗八首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的景物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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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1年2月）

现在读来，穆旦的诗中仿佛包含着说不尽的玄机。普通的、具象的、表达现世生活的句子中，突然组合进极不普通的、抽象的、超越现世生活的诗语， “抽象”的“思”置身于“具象”的“意”之中，是那么的和谐。对现世生活的描叙和富有哲学意味的心灵思辩融合无间，使诗语具有的了超强的概括力和巨大的张力，使我们既能感受到诗意的美，也能感受到诗中所传达的理性的美。这一特点使穆旦的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我们必欲探其究竟的“谜”，使人常常浸淫于其诗而流连忘返。穆旦诗所具有的这种丰富的暗示性，给读者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也因此而逗引读者在读诗的过程中不断调动和加入自己的人生经验。

建国后不久，穆旦就开始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从此丧失了发表诗歌作品的权利。直到他去世前不久的1975年（穆旦于1977年春节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穆旦才悄悄恢复了诗歌创作。他写于晚年的诗，主要有《神的变形》、《智慧之歌》、《冬》等，依然保持着穆旦一生坚持的艺术创作的独立性，使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真正的诗人所具有的铮铮铁骨。这些诗在艺术上更加炉火纯青，读来可使人慨然落泪。当年我曾经醉心于北岛的诗，现在看穆旦晚年的诗，觉得实在超越了北岛许多。每次读到他生命中所写的最后一首诗《冬》，我都一方面被其诗所传达的悲凉却又平和的艺术氛围所深深感染，一方面又为这样一位优秀杰出的诗人被时代所封杀而感到深深的痛惜。

穆旦从来不用优美和甜蜜来诱惑我们。读穆旦，就是在读一部民族的血史，更是在读一部由鲜血和苦难写就的一个杰出诗人的心灵史。我始终认为，只有读穆旦，那种沉郁、悲凉、雄浑、博大的中国现代新诗才能真正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存在之“真”才能真正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得到承继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