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亚文 () 

    按照现代的观念，大凡“主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任何

“主义”都毫无例外会存在致命的缺陷。这一点对于空想社会主义亦

不例外，在“社会主义”前面加上二个字“空想”，首先就表示了对

这种“主义”的不恭，所以空想社会主义在今天的名声，就很是有些

儿不好。然而近日阅读德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威廉·魏特林的《理想的

人类与现实的人类》，却感觉事情也许并不可以一概而论。作为一种

“主义”，空想社会主义当然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成分，但这恐怕更

多还是表现于操作层面，也即“主义”所表达出来的理想和情怀虽然

的的确确妙不可言，然一旦具体实行则不免荒谬迭出。可是不能否认

的是，“主义”中蕴含的理想和情怀本身，却直至今日仍然能够温暖

人心，有不少仍颇具现实警示意义。就比如魏特林所竭力倡导的平等

主义理念，它是很彻底的一种平等意识，所主张的是一切阶级和阶层

在权利和地位上的均衡，这虽然同样不太切乎实际，但我们对这一点

是应该有清醒意识的，那就是：一个人人在财富和权利上平等的社会

固然难以企求，但一个不平等的社会却亦并非值得企求，追求平等比

放弃追求平等，在人类正义与促进社会和谐方面，是更有价值的一种

情感和思维向度。

    一个社会到底应该才能实现平等，这非为笔者所能解答，本文所

关心的，是知识分子与平等的问题。关注起这个问题，还是从魏特林

的一句话里得到启迪。这位空想社会主义者言之敦敦地说：“我要告

诉你们：凡是仗着自己有较多的知识和技能而要求比别人多享受或少

工作的人，他就是贵族。”（魏特林，1984，p15 ）魏特林说这句话

的时候，更多还是从物质利益角度而言的，但他已经触及了更深层次

的东西：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也有一个自觉平等于平民大从的问题，

虽然这一问题的解决，并不就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式的知识分子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这一问题却实实存在存在着，应当为知

识分子们所清楚意识。  一般来说知识分子是超越于任何利益纷争之

外的，他们代表着的是“社会的良心”，谋者是“道”而非“食”，

所以与特权与格外的地位没有什么关系。很难说这不是中国的知识分

子的固有认识，作为一个阶层，不难体会到现时的中国知识分子依然

如此为自身作着身份标识。应该说这也有它的合理性，当一个社会的

平民大众无法有效发出声音的时候，能够“说话”、而且能够在话语

权力中分享一羹汤的知识分子多发出一些声音甚至替他人“代言”，

更多的时候也是一件好事情。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当知识分

子不断地说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德，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

太平”之时，他们不知不觉也给自己涂抹了一层幻觉，生产了一种心

态，他们假设自己与任何利益阶层都毫无关系，是处于一个社会权力

结构中的劣势，并且因为自身的超越性、自我标示的为社会作向导的

重要作用，他们应该得到社会更多更大的重视。知识分子对自身身份

的这种假设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种心态，似乎与“贵族”二字扯不上关

系，实际上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知识分子虽然不时说着要为平民大众说话，但其心态是不是平民

式的，不能不打上一个问号。他们喜好指点江山，每天对社会发表意

见，指出社会应该这样而不应该那样，所指谪的对象，不仅有社会的

权势者，说他们仗势欺人；同时也有平民大众，说他们不够开化。他

们说话的方式是居高临下的，平民大众不会动辄以教师爷自居。这或

许出于无意，但正是因为无意，才更能说明问题，话语之下的潜在意

识，才更值得仔细纠察。

    不难体会到，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这一称号，仍是带有几分

荣耀感的。虽然作为一种职业，知识分子在今天已经绝非为一般人所

乐为，但由历史惯性而遗传下来的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却并没有完全

败落，而知识分子也因此习惯于以一个社会的向导者自期。但实际上，

“知识分子”这一称谓本身就有问题。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就曾指出：

“本来‘知识’早就应当全民化，虽说当中也有粗细深浅之不同，却

不能为一群所谓‘分子’者所独占。知识分子，英文为intelligentisa，

据我所知道的今日还只能适用于苏联及中国。既有知识分子，也必有

无知细民。这也是世界上两个泱泱大国至今落后而不能民主化的症结

之所在。这两个国家企图民主化，其方针不在加强知识分子的地位。

因为民主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不能如传统社会之兴亡，全

由士大夫阶级包办。”（黄仁宇，1998，p177）平等与民主乃一只手

的正反面，没有一定程度的平等，也断不会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把人

从知识上分出个上下有别，与把人从财富和权势上分出个上下有别，

在效果上其实不会真有什么不同，它所伤害的是平等的建立，这又对

民主构成莫大障碍。

    知识分子可以不崇拜财富，知识分子也可以不崇拜权势，但知识

分子却很难做到不崇拜知识。当知识分子把知识奉为了最高实在的时

候，知识分子已经构筑起一种关于知识的宗教（知识拜物教或拜知教），

同时，也构筑起一个关于知识分子的神话，“先知”和“立法者”的

形象于是挥之不去成为知识分子的镜花水月。魏特林的那句诫言因此

格外显示出其魔力：因为居于知识和技能的优势，知识分子一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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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喊着平等、自由与民主，另外一边却又情不自禁、以为理之所至地

要求获得特殊的社会尊崇，这无疑又对知识分子自已提出的口号构成

悖反。事实上这种现象在中国社会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要求提高知识

分子地位、更加重视知识分子的呼声，近些年来在中国社会一直高涨

而无低落。知识分子的一切所为，也因之免除不了为自身利益着想、

谋图利用话语优势占有更多权力资源的嫌疑。法国哲学家布尔迪厄因

是之故毫不客气地就指出来了：知识分子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

─知识分子占有文化资本，虽然相对占有政治资本、经济资本者处于

权力弱势，然而相对无资本者，他们又是特权阶层。布氏的这种说法

很有意思，它表明知识分子并非与权力或特权无涉，即使不是有意为

之，至少在无意识的层次上，知识分子也在利用自身拥有的知识资源

为自己攀上社会权力的优势位置服务。有兴趣的读者无妨仔细阅读一

下布氏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相信它能够使我们对一些几成固势的看法有所警觉并领悟到它们的偏

差。

    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是无所谓贵贱的，知识分子的贵族心态应当

免除。因为财富和权势的优越而高昂其头者固应受到批评，因为拥有

更多知识而自以为可以特殊化者也自当受到苛责。我想作为知识分子，

既然是以“社会的良心”自期，那么应该对平等之类的理想心怀向往

的，果明乎此，那就必须树立起一种自觉，即在追求那些理想的时候，

不要只想到要与比自身势力为强者争平等争自由争民主，还要想到要

将自己平等于一般平民大众之列，这大概更有利于一个社会人际的和

谐和关系和改善，也与知识分子一惯的信仰和情怀真正契合。

    ──我在这里并不想把诸多美好理想和向往迟迟不能实现的责任

统统推给知识分子，只不过是想提醒包括我在内的诸君，作为社会文

化批判者的知识分子，在对社会和文化进行批判的同时，也要学会对

自己的所作展开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