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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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周末，又一个第一次。我，第一次在学校的德育研讨会上发言。丁主任事先交代每人发言时间为十到十五分钟。让我讲班主任的角色定位和班级事务的处理（大意）。轮到我时已经十点五十了。拿着手机上了台。告诉丁主任我是话痨，两项内容十五分钟肯定是不够的，我就讲十分钟，讲到哪算哪。下台一看，还是超了一分钟。

      下面是发言概要。

      笑茹前面说，她和学生是从天使到恶魔，再往天使走。我自己定位，我和学生，我们都是病人，同病相怜。而且我自己病得特别重。班主任需要的细心、耐心、爱心，我统统没有。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还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喜欢与人交往，情商呢，还不是一般的低。毫无幽默感，对工作缺少上进心。只想躲在角落里，看管排球，或者再奢侈一点，能在图书馆干。我自己心里是很感激以前的沈校长的，他现在不在了，也没机会当面向他说，谢谢他头七年没让我当班主任。他应该知道我的个性是最不适合干这个。干这个班主任，我必须改变很多天性。改变天性就会痛苦，孩子这么小让他去改变都这么难，我一个中年妇女怎么可能？为了饭碗那么糟践自己，我是不乐意的。只好试试有没有其他可能。

      这一届带了两年半，一个学期也没几个家长电话，跟以前没法比。我在家长会上还要求家长多和我联系。说一句大不韪的话，这一届班主任当着还算轻松。

      班主任怎么才能当得轻松？第一肯定是运气。第二是能力。第三就是要学会自我解放。自我解放的意识我倒是一直都很强，这一届当班主任的运气我也不错，但我天生不是个勤快的人。一个懒人要完成和别人一样的工作，就必须逼着自己“投机取巧”，找到省心的方法。

      想想自己读初中时，理想中的班主任形象是这样的：对学生好，但不是那种保姆式的好，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学生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及时给予帮助；做事果断，有原则，一视同仁，就事论事不翻老账；不拿家长来压学生……我就拿自己理想中的班主任形象来要求自己，看看自己跟这个理想还有哪些差距，怎么弥补。另外，更要看清自己的性格，哪些我做得到，哪些我做不到。能做到的就尽量做好，做不到的就少做，不勉强自己。我相信这世上的路也不止一条。大家都提到同比心，其实人的同比心也是有限的。如果没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就只能理解那些和你类型相近的人。我自己从来不是乖孩子，表面上死水微澜，可能我更容易去理解青春期的叛逆，还有冷漠。

      以我的臭脾气，最好是做回真实的自己。现在回头看前两年的班主任工作，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当了一回本色演员。什么是本色演员？演员的性格与出演的角色相似。以我这样的个性，做非本色演员那是会要我的老命。

      好的演员扮演角色的时候，是演什么像什么，入戏快，出戏也快。因为他了解，演员只是职业，而职业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同理，我们的职业角色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当班主任的时候，我会全情投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演戏要把它演足。但是离开校园，马上就出戏。工作中的情绪不带到家里，家人没有义务也为你的工作受气。该干嘛干嘛，尽量少让它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

      至于本色，就是在当班主任时，我不委屈自己，不为讨好学生低声下气。现在的孩子们眼光很毒，在这个年纪，他们最烦的就是虚伪。要在三年的时间内掩饰自我，既辛苦，又不讨好，而且绝难成功，那还不如让他们接受一个真实但有缺点的班主任。到了这个年纪，我想孩子们也不会要求自己的班主任是个完人。所以做个有缺点的真性情的班主任，可能更容易被他们接受。

      这是我干好班主任的前提。要想管理好一个班级，班主任还需要有权威，而这权威，我是靠自己一手打照出来的。

      我的做法是，我给学生们操了多少心、做过多少事，一定要说出来。碰到生气的事、忧虑的事，也要直说。你在为他们生气，为他们担心，干嘛不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知道，才有解决实际问题的可能。做了好事更要说，不说他们怎么知道？抓住一切机会，树立自己高大的形象。

      下面，我就开始自己夸自己了。

      我们班的小A和邻校同学发生纠纷，小A被打。第二天跑来告诉我。我问他自己想怎么处理，是交给学校呢还是自己处理。他说要交给政教处。不想静校结束之后，邻校的七八位男生又把小A一人拉到楼梯角上问话。二班的学生跑来告诉我，我冲下去先把人赶走。问小A，不是说要交给学校处理了，怎么还闹？小A很委屈，说不是自己找他们来的。我想也对，小A被打，邻校学生本来就不在理，不至于还要追打吧。小A告诉我，昨天被打的事他还告诉过二班的小C，会不会是小C找他们来的？

      小C是怎么一个学生呢？说起小C，公认的评价是仗义，有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风。学生觉得自己被人欺负，如果和小C的关系够硬，他替兄弟出马是二话没说。因此架也打得很多，打得很出名。前两天上语文课，小C照例在酣睡。前排的小M读书声音大了点，影响了他的睡觉，他当场发作，让小M很难堪，整整十分钟脸都是红的。就这脾气的小C，我问小M的好友怎么看他，她的评价是：小C人不错的，就是发起疯来有点受不了。小M和她的好友都是聪明的女生，她们这么说，我信。再想起我班的班长小W，和小C是小学同学，曾说过小C一次为他不肯借书，就拽起他的脑袋往墙上撞。但看现在两人还是有说有笑。这样的学生，太厉害。是我们教师要学习的对象。脾气照发，朋友照交，还有人引为知己。教师能做到这样，怎么可能罩不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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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回那个中午的事情。我转身到二班找小C，相当客气地说，小C，小A自己要把事情交给政教处，你就别插手了。我一回头，小C已经怒发冲冠，温州话的三字经喷口而出，足足持续了三分钟以上。当时教室里还有一半的学生在。我记得他的第一句是，你就知道护着自己班的学生。

      大家可能会猜测，我是不是会强压怒火，装作平静。我确实没有失态，可是我也确实没有生气。他急了，就疯了。

      他的班主任进来把他拉开。我们学校这种事情不算多，学生还算斯文的。班主任问我要怎么处理，我让她先问小C是不是他叫的人，如果不是，我道歉。后来经过调查，确认邻校的学生是自己跑上来的，不关小A或小C的事。这个歉，我道了。我犯了非此即彼的错误。问小C的时候，语气虽然还客气，内容上已经下了判断。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教育。首先是对我自己，提醒我不要早下判断。

      其次是对旁观的学生。有一节课小C不在，我花了半节课讲述这件事。我理解青春期的暴力反抗。我没向学生重复小C的家庭情况，因为他们都很了解。家庭破裂，学业无门，气质狂野。他用这样的暴力语言去反抗，其实也正常。但是对外的暴力必然会受到更强的打压，一己之力是斗不过整个制度的。我这几十年活下来，觉得唯一可行的道路，是往内走。修炼内心，让它像虚空一样，将打压的力量化为无形。

      我不建议给小C的行为任何处分，再作分析，还是为自己着想。这样千载难逢的教育机会，让你以宽容的名义，占据了道德的优势。如果我们处分他，首先我自己会内疚，就这么一点事，处分可能会逼他走得更远；然后我自己会担惊受怕，怕他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来说去还是自私啊。这一次的机会教育，让我在二班获得了不少的民心。连小C最好的朋友都说，这件事小C做得真的不地道。

      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不料又生意外。单元考试小C交了白卷，这我不奇怪，居然还在卷子上说我是白痴和傻瓜。这就是明显的挑衅了，要惹我注意，还希望我作出反应。我和他班主任一商量，决定还是由班主任出面，好言问出是什么原因让他做这个判断。原来还真是事出有因，说是运动会上他参加铅球比赛，我和他班主任都在看，他班主任举着他的手告诉我，他昨天晚上跟他妈刚发生过冲突，整双手肿得像馒头。他说我当时白了他一眼，跟他班主任说“不要理他”。我只记得当时是看了他的手，但是有没有说那句话，记忆中是空白的。我分析他这次挑衅的原因，就是因为第一次被我利用得了民心。他的反抗打在虚空上了。既然他是有理由的，我还是继续保持道德的优势吧。

      快毕业了，我没把小C转化过来，也是由我的本色所决定的。对他，可能需要极其温柔的细心和耐心，我现在没有时间。有时，我会见缝插针地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注意。比如学生的默写卷又丢了，我会托小C的好友给他也带一张。心意传达到，他是聪明人，也是率性的人，应该不会真把我当成敌人吧。

      不管是当班主任还是任课教师，笼络人心都是教育的基础。笼络人心，小恩小惠当然是需要的，但在突发事件面前，你的风度可能会给学生更深的印象。

      就因为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对孩子对我的伤害其实没那么强烈的感觉——孩子毕竟是弱者，他们需要被保护。所以面子问题对我来说不是个问题。其实说到底这也不是风度的问题，而是对人，尤其是对弱者的怜悯。我信佛，我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觉悟者，一种是还没有觉悟的人。大家都是病人，同病相怜吧。学生在我眼里都是人，大都是需要帮助的人。我能帮一把是一把，当然前提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

      最后向学校提个建议，对班主任最有效的培训可能是管理学的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