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洪果

      我这几天比较热情，见人就推荐《金陵十三钗》，让许多师友感到诧异：张艺谋一次次让人失望，还能搞出什么玩意儿？我希望大家不要受张导演之前的《三枪》、《山楂树之恋》等影片的误导，也不要受没看过电影就批判的朱大可先生的误导。

      说这部电影好，我有几个比较标准：一是和张艺谋以前拍的最好电影相比较，比如《活着》等；二是和之前有关南京大屠杀的电影相比较，比如《南京，南京》等；三是和中国其他导演的一流电影相比较，比如《鬼子来了》等；四是和相关题材世界最高水准电影相比较，比如《辛德勒名单》等。

      比较的结论是：一、《金陵十三钗》并不比《活着》逊色，尽管该片附加元素过多，没有《活着》那么纯粹，但其思考视野和深度超过《活着》；二、有关南京大屠杀的电影，这部电影目前肯定是拍得最好的；三、与《鬼子来了》等有关日本侵略的一流电影相比，这部电影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沉重和压抑，还有新的希望；四、这部电影当然无法企及《辛德勒名单》等电影的水准，但中国导演能够以这些影片为标杆“见贤思齐”，值得称赞。

      所以，尽管《金陵十三衩》存在模仿的痕迹，思考有简单化之嫌，情节设计上也有一些所谓的硬伤，但从艺术和思想层面，该片的确是中国近年来少有的优秀影片，其对那段悲惨耻辱历史下普通国人的抗争精神的描绘，能够引起观众巨大的情感共鸣。我从以下几个方面简要说说这部影片值得一看的理由：

      1、面对灭绝人性的战争屠杀，世界塌了，周围一片阴郁和死亡的气息。然而，越是在那种死亡笼罩一切的环境下，生命才越有权利绽放华彩。这群卑微女性的艳丽服装，轻歌曼舞，还有伴随她们的阳光，嬉笑，五颜六色的玻璃等等，都强劲证明：人性不会湮灭，死亡无法真正统治我们。任何灾难呈现给我们的历史记忆，不仅是任人宰割的惨痛，也不仅是奋死一搏的悲壮，更应该有这些最为柔弱渺小的人们的生命记录。她们的爱恨抉择，生离死别，构成了人性的斗争史，不容遗忘，不该遗忘。

      2、爱国是一种重要的情感，但如何爱国？在国之沦丧的情况下，这些无以自保的人们还可能做些什么？电影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见证。这不是一个妓女救国的故事，但它是生动的妓女救人的故事。她们的力量不足以救国，但她们能够救人和自救；她们随时可能被侮辱和践踏，但她们在艰难时刻迸发的个体性尊严却是最有可能捍卫民族和国家尊严的东西。没有必要将这么多的爱国符号加给这些热爱生命的小人物。这样的符号，可能既扭曲了国家，又扭曲了个人。

      3、南京大屠杀留下的国家之殇，个人之痛，肉体之伤，精神之创，只有在人性之光的主导之下才能慢慢愈合。在那种大屠杀面前，一定有比我们所看到所知道的更为惨烈、绝望、肮脏、丑陋的一面，包括阴谋出卖、背信弃义，自相残杀等等，但是，在那种大屠杀面前，也一定有比我们能想象能期待的更为光辉、温暖、有爱、引以为豪的一面，这一面比电影中的这群女人更加真实，更加切近生命的面目。我们在苦难面前，往往记住了太多的仇恨，却很少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去发现这些美善的东西。

      4、要正视人性的懦弱和挣扎。一群被人看不上的妓女，一个国外来的捞钱骗色的混混，一群显得刻薄偏狭的女生，各色人等，各怀心思。她们各有自己的缺陷，却都是平凡不过的正常人。这些平凡的人在那一刻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所以会有各种自私和软弱，但是，她们在苦难中，面对其他同样处境的人所遭遇的苦痛和承担，一同经受灵魂的洗礼。因此，影片中没有英雄，包括那位美国牧师，那位汉奸父亲，那些血性军人，那群妓女，那群女生，她们都不过是在履行着自己的职分，然而又在苦难面前走出了良知自救的一步。

      5、要理解她们的尊严行动，理解那些在我们这些旁观者看来似乎不可思议的行为：为什么要为了几根琴弦，为了一双耳坠，为了一只猫，就如此冲动地暴露了自己。爱的行动，其实就是这么真实，甚至就是这么愚蠢，但又是这么可贵，这么稀缺。这些行动，是她们全部生命的托付与尊严所在，比苟且偷生更加重要，更有意义。她们不是慷慨赴死，却可以为了爱而无所畏惧，毫不放弃。爱是不计算，我们的成熟、世故和权衡，经常不过体现了我们对于爱与尊严的隔膜。

      6、这群妓女的舍己，不是道德意义上的高尚的行动，却是信念意义上的高贵的行动。十二个妓女（除去那个教堂收养的孤儿陈乔治），去挽救同样数量的十二个学生，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首先，她们不是出于功利主义的考量，毕竟在人数上，不存在以少救多的问题；在性质上，当这群妓女自主选择挽救学生时，她们并没有认为，而且观众也不会认为，妓女的命就要比学生的命更贱；其次，她们也不是出于民族大义的考量，尽管剧中有“商女应知亡国恨”的托词，但她们挽救的对象，就是具体的一群学生，与宏大叙事没太多关系；第三，她们也不完全是出于江湖道义的考量，尽管女生曾救过她们，但在那一刻，义气并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总之，她们勇敢的牺牲行为，其真正的动机，乃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十三岁时遭遇了什么，她们从这群十几岁的女生那里，重新找到了自己不容亵渎、必须捍卫的净土和家园。如果说她们的行动是爱国行动，也仅仅是在这种守护精神家园的意义上的信念行动。

      7、整体上，这是一部比较克制的电影。张艺谋第一次展现了某种大导演应有的节制的美德，他节制以前形式主义的铺张，节制以前情绪主义的滥用；在节制中，一个人反倒变得冷静和开阔，看清了很多东西，也看清了自己的用力的方向。这种自我审视的目光，超越了反映仇恨与人性之恶的狭隘视野，从而觉察到这个民族的精神血脉里，需要的是什么，值得渴望的又是什么。

      8、因此，这是一部给人带来希望的电影。它弘扬人性的善，却不是精神鸦片自欺欺人的软弱的善；它讴歌光明，却不是那种主旋律式的脸谱化简单化的光明。这是一部严肃而具有反思力度的高水准制作。它在民族苦难的大背景下展开小人物光辉人性的叙事，为民族精神的彰显和救赎，提供了全新的思路。这部电影至少让我们欣慰地看到，在道德法律秩序规则都统统不管用、都崩溃的时候，“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史铁生语），爱在这里成为最珍贵的、不容摧残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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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亚里士多德说：“就是在厄运中高贵也闪烁着光辉”。这群人展示了中国人应有的高贵，这部电影也因此成为中国人拍摄的一部有出息的电影。它与情色无关，却有最绚烂的色彩；与爱国无关，却是真正的爱国；与救赎无关，却反映了真正的出路。这部影片让我们从苦难中学习：绝望源于被苦难压倒，破罐子破摔，希望却源于从苦难崛起，展现普遍和永恒。一个多难兴邦的国度，如何不走重复的弯路，这是我们最需要学习的功课。

      也许，《金陵十三钗》给我们提供的自由和希望仍然是表层的、简单的，但是，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因为追求深刻而放弃了自由和希望。而且，更重要的是，自由与希望的深刻之处，往往是不为那些没有体会过自由和希望的人们所知的。所以，面对历史，我们谦卑下来，面对未来，我们战战兢兢。我们需要在任何时代，都作出具有责任感的抉择，就像那个时代的那群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