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有位家住扬州的网友，告诉笔者，他（她？）在当地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谈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烟花”指什么的文章，并且谦虚地表示，希望我指教云云。指教自然是不敢当的。但是，凑巧，本人对此也一直感到疑惑。于是，作了一点儿简单的求证工作。

      在这位扬州朋友提出指烟雾、柳絮之前，关于李白诗句“烟花”的意思，我所知道的说法还有：指妓女，指美女，指雨雾、杏花，指烟雾、繁花，指繁花如烟，指春天的美景，等等。文学史研究专家，一般认为是指繁花似锦、春天的景物。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的注释是“指春天繁华的景物”，萧涤非、程千帆等的《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的解释是“烟雾迷蒙，繁花似锦”，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的《李白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的注释是“指春天秾丽的景物”，熊礼汇的《李白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注释是“犹言繁花如烟”。

      我浏览了一遍《全唐诗》中全部“烟花”的用例，得到如下几点印象：

      唐诗中有以烟、花两种东西组合构成风景画面的。例如，白居易《缭绫》“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徐凝《白人》“暖风入烟花漠漠，白人梳洗寻常薄。”朱庆馀《采莲》“隔烟花草远濛濛，恨个来时路不同。”这些例子提示我们，“烟花”可以是“烟+花”的联合词组。至于其中的“烟”，可以是青烟，也可以是雾气。

      对仗诗句，“烟花”有对应偏正词组的。例如，张九龄《故刑部李尚书荆谷山集会》“苔石随人古，烟花寄酒酣。”“苔石”指出长了青苔的石块。韦应物《任鄠令渼陂游眺》“野水滟长塘，烟花乱晴日。”“野水”指乱流之水。这些诗句中的“烟花”，应该理解为“如烟之花”。

      有些诗歌中的“烟花”，繁花似锦、春天的景物，似乎也能讲得通。例如李白《宫中行乐词》“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杜甫《清明二首》之二“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李贺《苏小小歌》“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翦。”

      但是，大多数“烟花”用例，都跟离别，跟柳树有关。跟离别有关的如：杜甫《泛江送客》“二月频送客，东津江欲平。烟花山际重，舟楫浪前轻。”沈佺期《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日月渝乡思，烟花换客愁。”李咸用《途中逢友人》“霄汉何年征赋客，烟花随处作愁媒。”韦庄《古离别》“一生风月供惆怅，到处烟花恨别离。”襄阳妓《送武补阙》“弄珠滩上欲销魂，独把离怀寄酒尊。无限烟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孙。”跟柳树有关的如：李贺《春怀引》“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刘希夷《归山》“归去嵩山道，烟花覆青草。草绿山无尘，山青杨柳春。”李远《长安即事寄友人》“瑶台钟鼓长依旧，巫陕烟花自不同。千结故心为怨网，万条新景作愁笼。”马戴《送人游蜀》“别离杨柳陌，迢递蜀门行……过尽愁人处，烟花是锦城。”章碣《长安春日》“六宫罗绮同时泊，九陌烟花一样飞。暖著柳丝金蕊重，冷开山翠雪棱稀。”众所周知，柳因为谐音“留”，因为《诗经》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名句，历来诗人多喜欢将其写入送别诗中，以表达对亲友的挽留情意。这些诗歌中的“烟花”，都不妨理解为柳絮。

      有些诗歌中的“烟花”，指某种具有能飘飞、挂树梢等特性的物体，无法解读为“烟+花”、如烟之花、繁花似锦、春天景物等意思，而解读为柳絮，则文意贯通，略无窒碍。例如：陈子昂《于长史山池三日曲水宴》“岩榭风光媚，郊园春树平。烟花飞御道，罗绮照昆明。”高骈《锦城写望》“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皮日休《病孔雀》“烟花虽媚思沈冥，犹自抬头护翠翎……尽日春风吹不起，钿毫金缕一星星。”陆龟蒙《奉和袭美登初阳楼寄怀北平郎中》“日暖烟花曾扑地，气浮星象却归天。”

      此外，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题目即已标明是送别诗。将“烟花”解读为柳絮，也切合李白当时伤离别的心情。

      “烟花三月”，不少人似乎是将其理解为描写扬州之语的。我认为，不如解读为描写黄鹤楼一带景物妥帖。“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前两句点出送别地点（黄鹤楼）、时间（三月），渲染景物（柳絮纷飞）；后两句表现离别情景，伫立目送，直至不见踪影。总之，都是诗人所在地的情景，跟扬州（广陵）并无关系。因此，将“烟花”说成妓女、美女，纯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