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金山中学（201500）  黄争荣

      再过两天，就是父亲57岁的生日了。从我明理懂事起，好像还没有送过他一件生日礼物，常常在异地只是打个电话回家，问候一下他。他常常因为工作忙碌，忘了自己的生日，而听到我的祝福声时，开怀大笑，表示惊喜、感谢和理解。

      的确，从小到大，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座高大的山，一棵挺拔的树，让我敬畏尊仰；是我成长道路上的一把大伞，为我遮风挡雨；是我心灵的港湾，让我不时地依靠和停泊；也是一扇屏风，把伤害、痛苦和我隔开。

      他是农民，身在农村，虽然接受文化教育只是小学六年，但是气质高雅，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喜欢政治，洞察社会，见多识广，并且写得一手好字，常为村里的小孩子取名，为丧事写挽联，因而闻名村内外，所以很像个知识分子。

      他的人生很坎坷，经历很复杂，阅历很丰富，思想很活跃，见解很深刻。经历了十年“文革”，遭受许多政治苦难，创出了“硬骨头”的品牌；跑了十几年的供销，大半个中国被他跑遍，练出了“浑身是胆” 。因我们祖上是书香门第，他深受儒家传统影响，所以讲究忠孝节义，淡泊名利，为人慷慨大度，真诚豁达，对人情世故那一套参透较深，所以人缘极好。

      书、烟、茶是他的三大爱好。

      书是他的生命。他有个小书房，闲杂人员不能随便进入。有许多藏书，一般不外借。桌上，椅上，床上，到处是书，以此构建了他的精神家园。他看了很多书，看得杂，想得深，写了很多文字。他每每外出，总是省下饭钱，购买一些书；自小，我记得他不会给我带回吃的，带回的就是精神食粮——书，还有“文房四宝”，以此培养我文人气质。他坚信书是好东西，是营养品，可以陶冶情操，提高认识，丰富思想，增长才干。

      烟是他的挚友。每每他与人谈吐时，思考问题时，作出判断时，烟会给他灵感，会给他提神，会给他信心。

      茶是他的伴侣。他说，茶能够解毒，所以抽烟的人一定要喝茶。他喜欢喝浓浓的绿茶，一大把茶叶砸下广口杯里，怕越冲越淡，更换麻烦。

      他有个怪癖。书房里堆积了许多发黄的废报纸和旧书，母亲和我都劝过他几回，把它们扔掉，或是卖掉，但是他总是说，“留着有用，我就是不卖掉，宁可让它们烂掉！”有一次，被祖母小心地卖掉一些，他回来很是光火，说，“能卖几个钞票啊？”祖母吓了，至此就不闻不问了。我们只是背后摇头，笑叹他死脑筋，怪脾气，有些迂腐。

      他生活简单。在饮食方面，见到肥肉要躲，如要吃肉，不能带一丁点肥，所以多吃素，对鸡蛋、鱼和豆制品却情有独钟。他牙又不好，装的是一副假牙，所以吃饭不大方便，因此，他一般不会去做客应酬，最多常委派我作代表前往。他显得很瘦弱，但是看上去筋骨蛮好，很精神。也因此颇为得意，而我却很担心。在穿着方面，他不讲究，随心所欲，只要能够得体即可。什么面料，什么款式，他都不在乎。其实，他是精通裁缝的，但就是为了简单，为了节省，为了体现他不注重物质而注重精神的追求。 

      他要求别人的甚少，给予他人的甚多，就像松树一样。 他不会轻易麻烦别人，万不得已时才求人。如果外出到朋友家正好赶上吃饭时，他必定以“吃过饭了”婉言谢绝，宁可饿着回家再吃，也因此患上了胃病。而他却并不以为然。要是有人上门请他帮忙，写文章，出点子，做媒人，找熟人，办点事，他总是满口答应，尽心尽责，宁可苦了自己，累了自己，亏了自己，所以成全了许多好事，但有时也会遭受误解，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他对电器、线路不甚懂，所以出现故障时，他只好硬着头皮去麻烦电工来修理。但是他很虚心，会认真地请教，所以也能学一点了，做一点。他说，自己能够解决的尽量不要去麻烦别人。

      在14岁的时候，他不幸失去了严厉的父亲，于是和我慈祥的祖母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深笃，但是也许他缺少了父爱，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并不显得完整，加上他自己生命所处的那个时代比较特殊，性格又有些特立独行，在婚姻上有坎坷，在事业上不很顺利，总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因此很自卑，所以他的“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心理就比一般为人父的要更急切。而在对我们三个子女的教育上就显得有些“极端” 。

      记得小时侯，他对我们严格施教，近似“残酷” 。他不苟言笑，祖母和母亲常劝他“别老是一脸的严肃，孩子会吓着的。”但是大概由于工作上的不顺利，人生的不得意吧，他改不了。所以，在他面前，我们三人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所任性，只有当他出门的时候，才敢大声笑闹，恣情玩乐。他规定我们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行动，做什么，吃什么，学什么，不能有所逾越。谁做错事情，必定被痛打一顿屁股，任你哭爹叫娘，任你嗷嗷喊痛，任我祖母、母亲相劝，他自岿然不动。这自然很是凄惨，一个挨打，另两个必定站一边，看着，有时跪着，好像示众似的教训，要认错，表决心，写检讨，罚干活。那时我们真的很怕他，又恨他。我们三人念完初中以后，他才对我们有些放松和宽容了。

      他对我们子女的爱和关怀可以说是深沉的，厚重的。往往在痛打我们之后，祖母和母亲在边上劝他，他也会很心疼，很愧疚。现在有时大家在一起会无意中讲起往事，他总是觉得很抱歉。他是一个很容易自责的人，所以我们也就不多提往事了。但是我们明白那是因为我们不懂事不明理，他是恨铁不成钢，望子女成材心切啊！所以，尽管有时他的脾气显得暴躁，但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平心而论，他对我的爱和关怀较我的姐和妹更深沉，更厚重。这自然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作祟，但也因为我的体质不大好，特别是读到高中，常常生病，这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所以，我在外求学包括现在在外工作时，他打电话来总是先问我的身体状况如何，而对我的学业与工作问得却不多，因为他一直很相信我的努力，放心我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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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2月8日傍晚，我跟随他和母亲去医院看望了我的姑妈，回来途中，我却不幸被对面飞驶而来的摩托车撞得人仰车翻，一脸的血，失去了知觉。还好，送医院及时，我被诊断下来无大碍，只是受点皮外伤，住院十天。事后，他说，“我当时真吓死了，急得大叫，眼前一黑，脸色苍白，脚也变得软了，整个人快倒了似的，以为这下真的完了啊！亏得老祖宗保佑，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你是千万不能出事情的，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希望，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心灵寄托。我是不能失去你的！当时我想，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我宁可用自己的生命来换你，我不要你吃苦啊！……”现在想起这些话，我的心里还是洋溢着阵阵爱的温泉。

      如果说，代沟总是存在的，那是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对他不够了解和理解，甚至误解的结果，但是随着我的成长，我理解了他的用心良苦，理解了他的生命追求。他在我眼里真的很伟大。我觉得我和他走得越发近了，确实可以说，我们几乎没有了代沟。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成朋友啊！ 

      如今，时代在巨变，人世已沧桑，面对失业，面对生活的压力，他坦然地接受，默默地承受，努力地挑战，艰辛地克服，依然省吃俭用，依然坚强勇敢，依然乐观豁达，风里来雨里去，奔波着，劳碌着，创造着，奉献着，和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一样。

      尽管他快接近耳顺之年，但是我欣喜地看到他的眼睛依然闪亮，他的腰杆依然挺直，他的心依然年轻。他正以一种平静而朴实的心情面对生活，踏实、自信和沉稳地走着自己最后的人生之路，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祗，默默地推着他的巨石前进。我想，他支撑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整个家庭；推着的不仅是责任与义务，更是爱心与温情。

      有时他感叹时光的流逝，感叹岁月不牢人，感叹记忆力越来越差，怕我与他之间有隔阂，常摸着新长的白发叹一句“老了，老了！”而我常常安慰他，别想太多，“我们会很愉快地相处和沟通，即使你眼睛不明，耳朵不灵，我也不会把你孤立的。”他很是高兴和感动。

      当然，我知道他羡慕他的老友们，能够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满足地享受着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他也希望这样啊！而我至今虽然在工作上有些起色，但是虚度三十，家还未成，这让他很是忧虑。我知道他是很爱面子的。那些老友问长问短，他常巧妙地避而不谈，或只是轻描淡写，我知道这很让他坐立不安。但是，他已经没有像以往那样催我抓紧了，反而安慰和鼓励我先立业，并说，“我相信凭我儿子的外貌，人品和才华，一定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另一半的。我也想通了，今后你的婚事我不干涉了，随你，只要你称心满意就可以了。”我很感动，也很愧疚，为此也失眠过好几个晚上，为了他的那份操心，那份忧心，那份关心，那份安心，那份爱心，我也在默默地努力着。

      真的，我很感谢他时时给我指导、鼓励与鞭策，使我有勇气与力量去战胜各种阻力，使我大胆地、自信地稳步前行，谱写着我人生的优美乐章。

      记得著名翻译家楼适夷先生在《傅雷家书》的序言中写道，“人的生命总是局限的。人的自爱其子，也是一种自然的规律，而人的事业却永远无尽。通过亲生的儿女延续自己的生命，也延续与发展一个人为社会，为祖国，为人类所能尽的力量。因此，培育儿女也正是对社会，对祖国，对人类世界所应该尽的一项神圣的义务与责任。”

      我不敢说，他就是在为社会，为祖国，为人类能尽自己的力量，尽一项神圣的义务与责任，但是我可以自豪地说，他创造出我这个生命，已经满足和欣慰；他在为我负责着，他在尽心、无私地奉献着，在我充分感受到“可怜天下父母心”时，我也感受到人间亲情的可贵，爱的力量，生命的神圣，义务与责任的光荣。

      我知道，劳累了一天的他现在可能正在家里看电视，和我的祖母，还有母亲一起吧。我知道，明天一早他又要到屋后西瓜暖棚里和母亲一起忙乎着，汗水再次会滴向那片留着他和母亲串串脚印的他们深深热爱着的土地。他会盼着西瓜的丰收，盼着我周末回家。

      我没有很好的礼物送给他，就姑且把这篇文章送给他吧！真诚地希望他——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祖母一样，快乐，健康，平安！

      2003年3月25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