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东

      报告厅很大，一百来号人坐进去也觉得稀稀落落，学生二十多个，斜着匍匐在最前方，多少让我觉得清冷。

      江西南昌桃花中学，这个下午（7月9日）我给陕西老师们讲课。暑期五校联合来南昌，又是不同学科，语文，数学，英语，物理，音乐，后勤……为这样一支可爱可敬的混合部队上语文示范课，部编教材七年级新课文《一棵小桃树》（学生已经学过的），且没有教材复印给他们，他们爱听吗？课前几分钟，我还是有点犹豫。

      风雨飘摇中的老王——江西南昌教学《老王》追记 肖培东

      上作文课吧！写作课不需要教材，生活的，自然的，校园的，信手拈来，皆可入文，又处处鲜活。一棵树，一片叶，南昌的天空，南昌的雨，赣江畔的远眺，滕王阁前的遐思，秋水广场的音乐喷泉，还有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纯美意境……若是可以，这节课，我们就聊聊我们视线里的美丽，带着所有的老师走进南昌这本教材里，这岂不是一个大众皆宜的课堂？

      这样想着，我就走进这几个孩子中间，想和他们套套近乎。他们倒不怕生，自顾自地说着他们的暑假故事，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喜欢被拉来上课，他们最惦念的还是窗外的鸟、手机里的游戏。

      “你们上学期期末考试写了什么作文？” 我脸上的微笑很真诚。

      这个闷热的天。

      “老师，我们不想写作文，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写作文吧？”他们很警惕地看着我，眼睛里无限怀疑。

      这个声音瞬时感染了所有得孩子。“老师，放过我们吧，啊，我们可真不幸！”男孩很夸张地伸出双手，整个身体都放倒在课桌上，比倦怠和慵懒更可怕的厌烦，很真实地弥漫开来。

      那时，我并不沮丧。我反而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学契机。比如，你们为什么不想写作文；比如，写作文为什么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比如，怎样从不想写到想写……我心里闪过许多问题，我觉得都可以凿开一条出路。“利用学生的聪明上课”，是钱梦龙老师的妙招，其实，只要基于学生的实情出发，学生的困惑、烦恼与争论都能成为上课的契机。教学，就是个借力助力的事情。细读佐藤学的《教师的挑战》一书，我们会发现书中每节呈现的课堂现状都是学生在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围绕学习内容想到什么说什么，结果越说越深入，教师呢，则是在一旁点拨、启发、赞赏，一节真实有效的好课就这样自然凝成。教学资源众多，孩子们的“惑”则是极为重要的一种。

      “不放过你们，就从你的写作厌烦开始。”我这样想，正要微笑着开口。

      “老师，假期里我们不想写作文，我们刚放假又要写作文，太没意思了。”声音越来越多，泉水般四处叮咚。

      报告厅很大，他们蜷缩在狭小的一角，确实有点压抑。我得变通我的设计了，刚开场别让他们觉得我不受欢迎。

      “那你们想再上哪课呢？”我把“再”字说得重重的。整册书都教完了，《一棵小桃树》的文章里早已经写得满登登的，还是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老王》！”

      “《老王》！”

      竟然异口同声。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的一致！

      《老王》？我瞬间想到课本中的插图，佝偻着背，瘦骨嶙峋，油枯灯熄之际，颤颤巍巍地为“我”送来鸡蛋和香油；想到杨绛先生一笔万钧的“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想到那个荒唐动荡、痛苦又无比耻辱的年代；想到《世界人权宣言》提倡的“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他们富有理性和良心，并应以兄弟关系的精神相对待”这样的人性宣言。我很震撼，眼前这些已经在初一学过这篇散文的孩子竟然如此惦记着那个在风雨中苟延残喘而不得的老王！赫尔岑说：“一个人通过阅读体验了时代。”他们，是不是也想更深地触摸那个时代？

      怎样自然地从《一棵小桃树》走进《老王》？

      《一棵小桃树》《老王》，我在课堂上最短时间内拼凑、剪辑、组合着这两课的内容。命苦心善的老王，仿佛就是那棵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小桃树：“就那么一树，孤零零地开在墙角。我每每看着它，却发现从来没有一只蜜蜂、一只蝴蝶飞绕。可怜的小桃树。”“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这不就是现实中的老王吗？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伛偻着身子，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都是喘息挣扎在那个疯狂的虐杀一切的年代，幸运的是小桃树“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红的，在风中摇着，却没有掉下去”，而老王，最终被这无情的年代打上一棍，散成一堆白骨，无人问津。

      两者有极高的相似，又有各自不同的命运走向！

      “那好，你们都想再读《老王》，你们就说说，你们学过这篇课文，你们读出了什么呢？”我决心引导这帮有个性的孩子再读《老王》。我把很多关于《老王》的教学细节都在瞬间做了整合。这篇课文，几乎每个字每个标点都能烂熟于心，“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多年前阅读此句苦苦不得其旨的痛苦犹在眼前。备受文革摧残的杨绛怎么就是幸运的呢？她愧怍什么？通过这篇文章杨绛究竟想告诉这个世界什么？

      “我读出了老王的善良，他自己身体不好，还给杨绛送鸡蛋和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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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对作者的关心。”

      “我读出了作者对老王的同情，她和那些瞧不起老王的人不一样。”

      孩子们穷尽记忆，诉说着对《老王》的阅读感受。我以为，他们至少会说起散文的文眼句“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可是他们没有，“愧怍”一词并没有深深烙印在他们还仍稚嫩的灵魂深处，他们更多的是感受文章中善良和爱心。

      “梦魂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拼寸寸灰”，杨绛藏匿在漫絮寸灰中的“愧怍”，聚焦了太多的解读目光。教学《老王》，绕不开的是老王的形象，绕不开的是作者的“愧怍”。《文汇报》曾经刊登过张蛰的《杨绛先生与<老王>》一文，文中写道：“那个时候看到苏版初中语文教材里选了《老王》，老师们都在课堂上大谈老王的善良与勤劳，我很替学生着急，也替教材编写者着急。

      后来《老王》又进了苏版高中语文教材，老师们在课堂上除了谈老王的善良，富有同情心，渴望家庭温暖又不得的可怜外，开始谈善于自省和道德担当的美好的杨绛先生，这是一种阅读的进步，也是对文本价值的尊重，然而我仍然觉得中学的阅读尤其高中的阅读教学没有走到文本价值的核心地带。”

      张先生认为：“《老王》传递给世界的信息不单单有善良的老王与自省的杨绛，《老王》自身也是一个‘存在’，这篇文章的价值就在于它默默地告示这个世界：在良知与道德普遍匮乏的时代，这个民族的底层依然有人在静静地坚守道德与良知。这是一个民族依然可以向前的信息，这是一个族群在幽暗中的灯火。

      这是一种温暖，就像当初老王告诉了杨绛一样，今天杨绛先生与《老王》一起又告诉了我们。老王也好，杨绛也罢，他们都是普通民众在特殊年代对道德良知和光辉人性坚守的见证，没有当年的他们，我们无以回首。”

      我们无以回首，却总有人无意回首！《老王》，是一曲淳朴人性的颂歌，还是一段精神灵魂的拷问？是一腔情感收支不对等下的自责，还是一则正义良知反思中的呐喊？幽暗中的灯火影影绰绰，明明灭灭，杨绛，老王，背影自在幽深处。

      这堂课，我们一起寻求一盏灯！

      教学《老王》，姑且不论解读深浅，单单“愧怍”一词都该最是振聋发聩的。杨绛用灵魂最强音发出的这一令人敬畏、钦佩的声音，洗涤了尘世污浊，播撒了崇高与圣洁。读过《老王》，而错过“愧怍”，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这样一想，今天我们重读《老王》就有了更深的走向和更多的必要。

      我为孩子们选择《老王》而感动，他们至少已经能朴素地感受到，《老王》应该更有深意。

      《一棵小桃树》，《老王》，我做了一个链接式的提问：“都已经学过两篇文章了，请问，《一棵小桃树》《老王》在内容、主旨和写法上有什么异同点？”我边问边思考。

      孩子们的发言渐渐精彩。

      “小桃树的命运很凄惨，很可怜，没人看管，老王也是很悲惨的人。”（他们都是底层者，都是社会生活的苦弱者。）

      “小桃树很孤独，活在墙的角落里，老王也是生活在底层，家里没有一个亲人。”

      “小桃树备受风雨的袭击，老王在那个社会里遭受人们的嘲笑和排挤，难以自保。”

      “小桃树很坚强，在风雨中还能挺过来，可是老王虽然坚强，但还是凄惨地死去了。”

      “奶奶和我都照顾小桃树，老王也被作者一家人关爱过。”

      “小桃树的描写还是很细腻，老王的文字感觉更平淡。”

      人，是可以被唤醒的。我很激动，我觉得甚至是他们带我走进了文章的氛围中。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中这样说道：“灵性是识别是非、善恶、美丑的道德标准的本能；良心是鼓动并督促为人行事的道德心——就是人的良知良能。这是人所共有而又是人所特有的本性。”拥有灵性和良心，阅读才能浸润灵魂肺腑。

      我已经不再被摇摆不定的教学设计所困扰，我就想和孩子们一起说说一起读读《老王》，真实地进入再读重读的境界中。

      “小桃树，老王，都是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可怜者。他们也有过温馨的时光。说说看，老王最温暖的生活细节是怎么样的。”

      一个学生站起来读：“我一定要给他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的确，那嘶哑的悄悄一问，那笑着的回答，那“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都让我们读到了颓败年代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与温暖。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水波不兴的文字里我们能触摸到三轮车温馨飞旋的车轮。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了文章的第一句：“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闲话里，我们知道了老王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我们知道了破旧的三轮车，更感受到他的孤独凄楚，“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读懂这一个人情冷漠的年代，读懂这样一个老王，才能读懂杨绛先生。知识分子，三轮车夫，似乎永远不相交的人生渐至融合，“其沉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闲话里有老王的苦痛，有时代的荒凉，有彼此的互慰，有含泪的微笑，作者深切复杂的情感隐隐其中。

      就这样，我们又顺着“闲话”走进作者和老王最后的直接“对话”，缘着老王最后一句“我不是要钱”去思考老王要什么。行将就木的可怜的老王凄惨地离去了，他的不幸抽打着作者的心，也抽打着我们读者的心。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近在咫尺的遥远和如此不得慰藉的无言相别。这个卑微的生命，在那荒唐动荡的年代，永远守望不到尊严、平等以及生命中真正需要的温暖。

      课堂上，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他们的对话，一次次地进入文章营造的氛围中感知善良者的飘落和善良者的愧怍。孩子们的眼神中早已泯灭了课前的无所谓和厌烦，我也彻底忘记了我是在上公开课。这个世界，我们只留给风雨中被摧折的老王。

      我们想着，这篇文章到底想交给这个世界什么样的文字意义！仅仅是一个好人老王和另一个好人杨绛吗？“我们大家都在上天堂，我们大家都在下地狱。”老王之凄楚离去，如尘埃，如落叶，谁该愧怍？杨绛，“严谨的写实作风使她的散文浑然本色，亲切可感；对道德尊严的执着追求使她的散文充满了人格的感召力；有距离的审美观照、美丑善恶互现手法形成其散文清雅隽永、豁达冲淡的艺术风格；理性与感性紧密交融的语言使其散文既富理趣又颇具小说神韵”。

      我甚至很想再和孩子们读读文中的文革伤痕，从几处闲笔中思考更深的社会情绪。比如“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这些隐有对文革这个特殊时代的荒谬残酷的贬讽的句子。可是我想，杨先生对“文革”记忆的情感表述历来隐忍和节制，那么，我也不必那么急于求深，还是先播下一棵“愧怍”的种子，让它在未来的阅读思考岁月中随人生经历一起成长。

      老王就像一棵荒原上的树一般以最自然、最坚忍朴素的态度存在着。小桃树呢？在风雨里哆嗦。他们时人时树，时笑时哭，笼罩他们的，是无边的乌云，无尽的冷雨。

      孩子们真的入境了。他们的眼睛，泛上淡淡的哀伤。

      “杨绛先生愧怍了，贾平凹先生也在小桃树面前愧疚了，你觉得，谁的愧疚内涵更丰富更深刻？”

      这最后一问，完全是自然流出的一问，却让我和孩子们隐隐约约看到，寂静中，目光模糊处，老王，小桃树，在风雨中凄楚抗争，瑟瑟站立……

      南昌的午后，没有落霞，不见孤鹜，秋水长天一色，桃树老王同悲。阅读《老王》，阅读《一棵小桃树》，实在都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喜欢这节课，粗糙，却让我们真诚地站进了那场苦痛的风雨中，等待着美好人性之风的吹拂。我听到了报告厅里不同方向而来的掌声，桃花中学的七月，我甚至还能嗅到桃树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