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参与翻译了昆德拉带有浓郁哲思性的小说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稍有当代文学常识的人也不会不知道,即使是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热心并擅长将哲学思想和生存体验等理念性的东西化入自己的小说实践中去的作家群中,韩少功也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试想这样一位对生活时刻保持敏感的作家,怎会放过从外国同行的作品中汲取创作经验,获取创作灵感的机会?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从表现内容和主题层面上观,韩少功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至今的小说创作无不或隐或显地受到昆德拉小说思想和作品,尤其是他参与翻译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影响和启迪,表明他正在沿着昆德拉指出的小说创作出路的方向上踽踽前行。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通过对马桥词汇一百多个词条的阐释,这种阐释或为一段关于乡间僻野琐事的回忆,或为作者头脑中因某物象的触动而引发的思绪,或仅为一幅人物剪影素描图,从而基本实现了他在《马桥词典·编撰者序》中阐明的希望达到的创作意图:“把目光投向词语后面的人,清理一些词在实际生活中地位和功能,更愿意强调语言与事实存在的密切关系,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2]。而韩少功的这种创作意图付诸小说文本中的实践正好与昆德拉一贯的小说创作理念实现了某种惊人的契合。昆德拉小说中的人物一般不是源自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物原型,他们“不是女人生出来的,他们诞生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简单说来,那隐喻包含着一种基本的人类可能性,在作者看来他还没有被人发现或没有被人扼要地谈及。”[3]P235与此相契合,《马桥词典》中各种人物形象无不是依据作家头脑中闪现的情境、隐喻等而选取调遣安排的,人物的活动,自然环境的状态无不服从于对情境、隐喻等的解读,而且这种解读往往表达了作家的某种人生体悟和哲理玄思。为了揭示语言在马桥人生活中的惊人力量,韩少功选取“嘴煞(以及翻脚板)”这一意象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进行了形象地阐释,在此词条中,复查因骂了罗伯一句“你这个翻脚板的”,而犯了马桥弓的嘴煞,从此复查便长时期失魂落魄,最后几乎失去生存能力;为了挖掘语言背后隐藏着的马桥人的顽固心理结构和集体无意识,韩少功选取“科学”这一意象进行了阐释,在此词条中,马桥人因马桥弓出名的懒人马鸣将省时省力的劳作称为“科学”,从而是他们深信:科学便是偷懒,以致在他们遇见科学的产物——公路上停车修理的大客车时,便不可抑制地产生要不将大客车用扁担敲瘪誓不罢休的冲动。这样的例子还有,马桥人因思维结构的差异,对词条“醒”的释义作出了与公共语言领域大相径庭的解释,莫名其妙地将“醒”与“糊涂,愚蠢”等义等同了起来。
这种相似性主要表现在,两部作品中的词典式叙事结构都是旨在有助于澄清文本中隐喻和意象背后隐匿着的与常情不相一致的深沉人生体验。前面已经提到,昆德拉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仅仅源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昆德拉将源于情境、句子和隐喻的各种人物形象置诸各种活动场所中,并且让他们去尽情表演。他小说中的人物常常挣脱作者主体意识的羁绊,他们的活动甚至成为连作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3](P235)。由作者已经经历过的情境衍生出来的人物及其活动却成为作者“没有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唯一可以解释这一点的是,昆德拉是在他的小说中解读连他本人也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但却真实确切地隐匿在他意识暗区的深层人生体验,是在探究未受意识干扰的生命本体存在的秘密(Secret of Being)。明确了这一点后,再去理解“误解小辞书”的形式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功能便会少却许多困难。在《生》中的误解小辞书中的词条,如“女人”、“游行”等,实非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完全可以仅仅视作为帮助理解全书的补注而将其置诸篇末。但作者却非但没有这样轻率处理,与此相反,他还郑重其事地将之融入整部小说的中心结构之中,担负起了澄清隐匿作者心灵深处的人生体验的重任。只不过到了《马桥词典》,词典式叙事结构作为澄清作者的人生体验的功能和价值便更为明确更成系统地表现出来。关于这一点,如不仔细辨别,是很难理解得到的。我想,陈先生之所以会作出《马桥词典》只是借用了昆德拉词典式结构之形的结论,大概便源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