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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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一):李陈都

      李陈都，大概我们班的每个任课老师都难忘记他。期中考考了全段倒数几名；喜形于色；卤莽冲动，班里的打架事件恐怕有一半与他有关。我这个班主任，更不会忘记他。就在前两天的班会课上，选举校级的各类先进，他高票当选“学雷锋积极分子”后，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他每天笑呵呵地抱着他的篮球准时来上学。冬天天黑得早，他照样在篮球场上玩到六点之后。他家住得也近，这个时候回家，他妈妈应该还不至于担心。关于篮球这件事，李陈都曾经写过一篇作文《登上篮球之巅》，表达了要像奥尼尔一样驰骋NBA赛场的愿望。他的身高估计不到1米75，学校举行定点投篮赛，他踌躇满志地报了名，但好像一个都没进。不过奥胖的罚球命中率比陈都也强不了多少。陈都的体格可以跟奥胖媲美，篮球总是被他狠狠地砸在篮筐上，然后又狠狠地飞到了空中。看到网上有人声称推翻了牛顿的力学体系——不是万有引力，而是万有斥力。这个新理论如果拿了被陈都投出去的篮球来做例证，会不会更有说服力些呢？我在认真地看完了他的这篇梦想之作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安慰他，“陈都，还是生个好儿子来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不知道陈都的爸爸会不会把陈都当成好儿子。初一刚进来，就好几次和同学打架。后来据他自己坦白，是因为在小学里被人欺负惯了，所以一进初中就想开个好头，树立起老大的形象。初一我摆不平他，他站在办公室里，梗着脖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好一通电话搬了他的父亲过来。他父亲和他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都是方脸大耳，极像张艺谋电影里的那些农村男孩。只见他父亲拉着他到走廊的大厅里，嘀咕了许久，又一起回来。站在一旁的李陈都,脖子这下倒不梗了,他父亲大手一挥，笑着说，“老师，我带回去晚上再跟他谈。”。

      据陈都自己跟我说，他爸爸在市郊开了个皮料加工厂。原先也是农村里的人。这次谈话发生在去温州乐园春游的汽车上。陈都话多又爱闹，我就把他硬拉过来坐在我旁边。他不乐意，就拘谨起来。我怕他太不自然，就故意去谈他的爸爸。他说他爸爸在家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每回有事总和他讲道理。他在学校出了事，也总是他爸来救他。他又跟我渲染了一番他爸的光荣事迹。他爸有回受了伤住院，每天有无数的朋友来看他。说到这“无数”的时候，他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羡慕。陈都一定是拿他爸当偶像的。陈都也是喜欢朋友的人。我不知道这二年来他给同学们送了什么糖衣炮弹，不仅“学雷锋”，还成了积极分子，呵呵。

      如果说篮球对他是每日三餐，那运动会可就是年度大餐。初二他报了1500，看他每天在操场上跑圈，结果却让大伙儿大跌眼镜——居然没跑进前十。这下，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怕是没少听。初三最后一次运动会，叫他再报1500，起先他是坚决不玩了。到那一日比赛，却一扫去年最后一圈体力不支的颓势，冲到了第五名！他那个叫兴奋啊，脸上的笑都快堆不下了。我也为他高兴，两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手舞足蹈起来。据他在作文里形容我高兴的样子——天真活泼，就像个赤子。再问他今年练了多久，他只是低头摇头：“没怎么练啊。”一旁的同学看不下去，揭了他的老底：在学校里是没怎么练，整天在家附近跑圈呢。嘿嘿，李陈都也有玩含蓄的时候呀。

      有一回上社会课，副班长到办公室来叫我，说是陈都又打架了。听到是陈都打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两人一路走到教室，教室里的孩子们也没着急，陈都的打架他们是见得多了。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向着急的任课老师解释，“不要理他，他是小孩子打着玩，明天就和好了。”再说了，陈都从来不在自己教室之外的校园里打架。但这一回打得是有点凶，班长带了两条壮汉上去拉架都拉不开，还在对手的脖子上抓出了几条血痕。

      就这事，我拉着陈都坐在六楼的西楼梯上，谈了大半节课。我知道他的情绪又出问题了。果然，他在担心初中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就像他前两天刚写的作文里说的，作为一个小康之家的长子，普高考不上。要是在家里呆下去，怕被人嫌弃。到技校里去混，又怕会混成流氓。这团暗火只能压在心l里。压得苦了,就容易成炸弹。加上前两天和一帮球友刚发生过他不在理的冲突.起因只是打招呼时，手劲大了，本来是想表示亲密的一拍，居然变成了一捶。对方不理解，双方当场在民航路上打了一通。可他打完,回想前后，就觉得愧疚，想想还是自己手劲太大，先对不住人家。又担心人家没完没了找上门来，心里是百感交集呀。今天再赶上同学的无意刺激，这下就打了初三的第一场大架。说完了，他的气也平了。我再三吩咐，你得下课马上向任课老师道歉，一定要把为什么打得那么凶的原因说出来啊。他照旧只是低头看着地上，也没见他有没有点头。不过事后任课老师说，他是道过歉的。

      看来,即使成绩已经低到这个地步，陈都还是不能安心地做他的"闲人"。就拿这次的英语口试来说，第一回模拟考，他进了试场，一言不发就又走了出来。英语对他来说，那真的是外语啊！据说这一回模拟考，他得了全段唯一的一个零分。考后英语老师指定了课代表中午教他口语。课代表跑来向我诉苦，说他根本不念朗读语段。我心里有数,他怎么可能会念呢？

      临到正式考试那天早上，他分在最后一组.我就拣了四句最简单的对话来教他。回答分别是，李陈都，16岁，温州，温州十二中。我又教他，听到“Do you like...”一律回答“Yes”,“like”就是发明飞机的那个莱克——这些好玩的故事他是喜欢听的；听不懂问题，就一路理直气壮地“pardon?”；老师不愿意你“pardon”下去了，你就“yes”。怕他还是低头不看人的老习惯，又怕他对视老师的眼睛心里会不踏实,就让他盯着老师的嘴巴。进备考室之前，再叮嘱要进门“morning”出门“bye”，总之,把我在尼泊尔用的那几招全教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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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周末回来，英语老师满脸笑容地告诉我，你们班全班通过了。yeah！李陈都也通过了！我冲进教室大叫：“李陈都！”他吓坏了，以为又出什么大事。知道是喜讯后，当场就和陈圣年两人在讲台边扭在了一起。这一回，我是一点都没客气，叫他请我的客。等到下午还没见他请客，进教室一看，他竟满脸愁容。他解释，体育课和外国语的学生一起打球，对方不会打，他很气。我知道他没说实话，看他火气不算大，就不追问。今天在刚收上来的作文里，他就老老实实地把那天生气的原因写了出来。不说真话，在他，晚上睡得就不塌实。据他描述，体育课他向体育老师申请打球，好像老师没听见，把他的话当成了一阵风，一吹而过。他就急了，他自己这样形容：“心中的火顿时而发，拿起篮球向篮筐上一扔，两眼凶狠狠的，像一只老虎盯着上门的猎物。牙齿紧紧地咬着牙齿，脸拉得比谁还长，一副跟人拼命的样子。”体育老师不知道，陈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冷落，还是在他特别喜欢的体育课上。这一回，和我预料的不同，他是真生气了，生气到没有心情请我的客。

      要他请客的第二天，他跑来问我，老师,你要吃什么?我说除了肉,我都可以吃啊。看他，是一副为难的样子。下午课间，他低头跑来，将一盒红色的东西往讲台上一砸，扭头就跑。我一看，一整盒的脆香米巧克力！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孩子送的巧克力，虽说是我明示让请的客。

      就在一个月前，我曾给孩子们练过一次口头的想像作文。我说,二十年后我成了退休老太婆，你在公交车上看到我，我还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里。你们会怎样继续写下去.记得当时宏伟很肯定地说“不会上来招呼”，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呀。我没叫陈都起来回答,可在我想像中，陈都应该是会叫我的。还像现在一样低着头，叫一声“季老师”。我呢，也愿意像个正常的老太太一样，和他唠唠家常，问他有没有生出一个好儿子，实现他的篮球梦想。